原來卡佛這種極簡的風格,很大程度是他的編輯戈登·利什人工斧鑿出來的。
利什沉迷於極端簡練的文字風格,他常常不經作者卡佛同意,就刪除原稿中的大量內容,還直接拿去發表。卡佛考慮到兩人多年好友,又是利什帶他出道,選擇隱忍,最終忍無可忍,只好停止合作,重新出版自己的小說初稿。
所以,讀者在市面上所看到的卡佛作品,總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原汁原味的作者版,一個是經過編輯刪減的修改版。被刪減的版本中,故事是破碎的,情感是疏離的,有種置身事外的殘忍,但也正因爲這種顯著的風格,讓卡佛被評論界譽爲極簡主義之父。
可是,比起被利什刪改之後變得出名的作品,李帶更喜歡卡佛的原版,它們也許技巧不夠純熟,卻飽含美好的情感。而其中最讓李帶印象深刻的,當屬短篇《好事一小件》。
但李帶前世,更出名的其實不是這篇,而是編輯大刀闊斧砍掉將近三分之二的另一部作品,《洗澡》。
要怎麼選?在這場考試中,哪篇會更受歡迎?李帶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此時,他看到了桌上的考生專用文具袋。
文具袋中有兩支中性筆,還有一支2B鉛筆,另附修正帶一個。
這「新聲杯」又不用填答題卡,提供2B鉛筆做什麼?
再看看規則,明確說明了所有提供的文具都可以使用,也允許任何塗抹、標記、修改。
倒還真是挺寬鬆的。周助上次也是,甚至可以跟同桌合作完成創意。不過想來也有道理,作文比賽想作弊也沒得做,沒必要在卷面上管那麼嚴。
早些年也有的作者是習慣先用鉛筆打底稿,再用中性筆謄寫。
唔……等等……有了。
李帶靈機一動,想到了兩全其美的辦法。他閉上眼睛,露出笑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拿出中性筆和2B鉛筆,在紙上抒寫起來。
“週六下午,她開車去了購物中心裡的那家麪包房。瀏覽了一本貼滿蛋糕照片的活頁紙夾後,她預定了孩子最愛吃的巧克力口味蛋糕,蛋糕上裝飾有一艘宇宙飛船,發射臺上灑着白色的星星,蛋糕的另一頭是一個用紅色糖衣做的行星。小孩的名字,斯科蒂,會用綠色的字母寫在星球的下面。”
故事要從母親安給她的兒子斯科蒂訂蛋糕開始講起。
安的生活雖然平平淡淡,但她婚姻幸福,家庭美滿,當看到眼前這個年紀老邁卻還在鋪子裡忙碌的麪包師,不知爲何,打心底生出一種優越感來。
兒子馬上過生日了,她已經爲他準備好了派對。
但不幸的是,就在生日前夕,斯科蒂發生了交通意外,被車撞了。雖然他當時艱難站起來回到家,但沒過多久就在安的懷抱中陷入休克的昏迷狀態。
安和丈夫很快把兒子送到醫院,主治醫生是兩人的朋友,安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讓他們回去先休息下,可是誰都不願意離開孩子一分一秒,人的精力不是無限的,時間越拖越久,總會撐不住,於是這對夫妻互相勸說對方回去休息,換成輪班照顧。
但偏偏就在此時,麪包師傅不停打電話過來催,提醒他們還有關於斯科蒂的事情沒有做,讓他們更加暴躁。丈夫是不知道妻子用了他的電話給訂蛋糕,以爲是騷擾電話,粗暴掛斷,而妻子一聽到事情跟兒子有關,就掛掉電話打給醫院詢問最新消息。
麪包店來的電話讓他們的神經越發緊張。
隨着需要檢查的項目越來越多,兒子的情況也變得越來越糟,最終還是不治身亡。
安和丈夫萬分悲痛,但爲了不讓對方擔心,都努力壓抑着情緒。
直到麪包師傅的電話再次響起,電話裡劈頭蓋臉又問,你是不是把斯科蒂的東西給忘了。
在這種崩潰的時候,聽到了這麼敏感的話題,兩人的情緒終於如決堤的洪水般宣泄而出,先在電話裡痛罵麪包師傅還不夠,後來還要開車衝到麪包店裡找他算賬。
面對把情緒宣泄到自己身上的這對夫婦,麪包師沒有回之以怒火,而是安靜地聽完了他們的敘述,連連表示歉意,還給二人端上了熱氣騰騰的烤麪包圈。
“你們可能需要吃點兒東西,”麪包師說,“我希望你們能吃點兒我的熱麪包圈。你們得吃東西,像這樣的時候,吃是好事一小件。”
故事的結尾,痛失愛子的悲傷,在麪包店裡得到緩解,即便只是很短暫的時間。
——
“無可挑剔,我認爲這篇《好事一小件》當屬本輪的第一名,作者寫母親給孩子買生日蛋糕,但是繞過了親情;寫孩子在路上發生意外,父母兩人輪班照看,互相勸對方回家休息,但是又繞過了愛情;寫孩子的病情不可逆地愈發惡化,醫生朋友勸慰他們,但是又繞過了友情。
作者不但很好地完成了命題人的要求,竟然還能在空中轉體兩週半,從親情、愛情、友情的這三道警戒線上貼面劃過,最終落到了陌生人與陌生人的共情之中。
這種情感不會讓我們覺得突兀,是因爲作者從開頭就埋下了麪包師的伏筆,從夫妻倆最初對面包師反感,到中間對面包師打來電話催取蛋糕的誤解,到結尾與麪包師的聊天。故事隱約撕開了人與人之間灰色的壁障,不可突破的交流的壁壘,給了我們一線美好的光明。
看看作者怎麼寫的吧:剛出爐的熱肉桂麪包圈,糖衣還在流動……有糖蜜和粗糙的穀粒的味道……麪包圈又熱乎又香甜……
這對夫婦被醫院的噩耗擊中,他們原本憤怒、絕望,或許還有一絲茫然無措,深夜駕車找到麪包店,已然歇斯底里,麪包師卻用食物給了他們撫慰。
他說,你們得吃東西,像這樣的時候,吃是好事一小件。
他說,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麪包圈都在我這兒呢。
他還說,他是個麪包師,他很高興自己不是個花匠。他覺得喂人更好一點兒,無論何時,麪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聞。
他們一直聊到清晨,直到從窗戶投入蒼白的亮光,他們還沒打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