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考試結束的時間還有很久,但李帶已經放下了筆。
故事結束了。
關於霍根施拉格與雪莉·萊斯特的故事結束了,關於他們的故事從未開始。
這個四千字的短篇小說,劇情看起來是支離破碎的,實際上非常連貫,因爲它講的東西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只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
男主角在公交車上遇到了讓他一見鍾情的女主角,卻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在作者的牽引下憑空腦補了很多不可能的畫面,然後“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兩人最終平靜下車,捲入平庸生活的人流。幻想終歸是幻想,浪漫終歸是浪漫,愛情終歸是無疾而終。
離加試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難以置信,這篇小說竟然是在如此混亂的環境下一氣呵成的。
“這水平……這水平可以直接上機印刷了。完全沒得改。二月份的雜誌組稿正好還差一篇,要不直接給我用吧。”
《幻想新聲》羅曼史雜誌(Romance)的主編關悅然如獲至寶,欲試上前約稿。
“你要這稿子做什麼?你們不是做類型小說的嗎?這是嚴肅文學,知道嗎?嚴肅文學!”
《華夏文學》本刊的統籌主編江舟走了過來。
他是編輯部內全權負責統籌流程,接受作者原稿的編輯,職位跟翁釣雪平級。神色間雖然不太看得上《幻想新聲》這種類型小說雜誌,但是言語間已經要搶人了。
“江主編你這個話說得就不講道理了。難道這篇小說不是浪漫愛情小說嗎?浪漫愛情小說難道不是類型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嗎?”
關悅然推了推眼鏡,每個編輯都盼着組建更高質量的作者隊伍,況且這李帶據說還跟集團的新項目《破壁》有着不解之緣,把他拉到《羅曼史》想來是十拿九穩的。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江舟,這是個難對付的主,道上人稱「鸕鶿」,鸕鶿是一種禽類,鳥喙呈錐狀,前端有尖勾,是被漁民馴化後專門用來捕魚的。既然冠之以這個稱號,顧名思義,就是說他盯作者的眼光就像是鸕鶿盯魚一樣,穩準狠。
但誰也沒在怕的。關悅然告訴自己,鸕鶿再厲害又如何,漁民還不是有辦法從他喉嚨裡把到嘴的大魚給奪出來。最近有幾個作者自詡經歷資深,態度完全敷衍,到了截稿日還一再拖稿。早就想敲打一番,正好有李帶這樣銳意進取的年輕人,還有這麼了不得的才能。
當然是要抓到自己手上來了。
“文學作品的分類,不是光憑內容的元素來分的。浪漫小說一定要有愛情元素,但是有愛情元素的,未必是浪漫小說。這個邏輯你能明白吧。
打個比方,同樣是講偷情,《安娜·卡列尼娜》就屬於嚴肅文學,三流小報上刊載的《男女間那點事兒》那就是不登大雅之堂;
而同樣是講敦倫之事,《金瓶》《肉蒲》《燈草》就屬於嚴肅文學,《少白》《金鱗》《風月》那就是誨淫誨盜的市井小說了。
所以,我們要從文學的濃度而不是類型的元素來給這部作品做分類。顯然,今天的《破碎故事之心》值得在更廣泛的層面上被更多的人讀到。自然是發在《華夏文學》更好。”
江舟把手裡的鋼筆頓在了桌上,這意思是他勢在必得,江舟打聽過了,這作者李帶跟以前《華夏文學》的老作者陳豎關係密切,到時候通過陳豎找他約稿,肯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如果是要讓更多人看到,這小說更應該發在《幻想新聲·羅曼史》這邊纔對不是嗎。畢竟從年度銷量來說,嚴肅文學總體上可是在走下坡路啊。靜流文化的《小雅》雜誌,銷量斷崖式下跌,瀕臨破產的消息我還記憶猶新。反觀類型小說陣線這邊,卻殺出了《破壁》這匹黑馬,今年《塔樓》的成績也值得期待。江主編,時代變了,文學的主力軍是比我們更新的新人。”
關悅然沒有任何鬆口的意思。
“年輕作者寫出的年輕作品,自然要留給年輕讀者去品味。說到底,浪漫愛情這種玩意,對於年輕人來說可是正在進行時,而對於長輩而言,已經成爲過去了啊。”
“愛可不是年輕人的專利……”
兩個人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
在場的三十位評委沒有人會質疑這部作品的精美,就連翁釣雪和胡循也不行。
面對極盡刁難的考題,李帶給出了完美的答卷。
“要有愛,又要沒有愛;要有幻想,又要沒有幻想;要有時空切換,又要沒有時空切換;要既是嚴肅文學,又不是嚴肅文學,既是類型小說,又不是類型小說。”
大屏幕上的題目還沒有抹去。
電視機前的觀衆在短暫的延遲過後也已經紛紛讀完了這篇小說,也參與到討論中來。
原本評委席上應該要有質疑的聲音,現在出人意料的消失了,不是像之前翁釣雪壓下反對的聲音那樣,噤若寒蟬的消失,而是,在座的諸位編輯已然用自己的方式對文本做出瞭解析,經過熱烈的討論後,達成了毋庸置疑的共識。
“要有愛,又要沒有愛?”
“先讓男女主角一見鍾情,再讓他們失之交臂。”
“要有幻想,又要沒有幻想?”
“男主角原本對女主角充滿了幻想,但最終被現實的洪流裹挾,過上庸庸碌碌的生活。”
“不。與其說他是放棄了對女主角的幻想,不若說是他放棄了來到大城市之前,曾經對於生活的熱烈幻想,他不再想變得有錢有名有款有型,他已經無所謂了。”
“要有時空切換,又要沒有時空切換?”
“一見鍾情只需要一秒種,遺憾卻是一輩子的事。你只是遠遠地笑了一下而已,我已經想好了我們未來孩子的名字。這篇小說中每上演一個顱內小劇場,都可看作是一次時空切換。”
……
“但,既是嚴肅文學,又不是嚴肅文學,既是類型小說,又不是類型小說。”
“這要怎麼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