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衣襬上,繡着暗金的蛇,隨着腳步晃動。夜叉從長長的迴廊走過,腳下生風,帶起衣袂輕擺。路過園子時他稍稍駐足,看着院牆上兩道人影對立,頃刻間長劍相交纏鬥在一起。
突然有人腳下一滑,失卻了平衡,便向地面落去——
夜叉身影一動,如一道影子飛去,接住了下落的人影。
姿姿在墜落的失衡中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落入夜叉的懷抱,她看着夜叉的臉微怔,隨即便稍稍推開了他。
“謝謝。”她輕聲說着,眼睛卻沒有看他。
夜叉鬆了手,也許早已料到她的反應,表情沒有任何變動。“你還沒有抓到輕功的要領,躲避時提起的氣不能放鬆。”
“我知道。”這些話姿姿聽過很多遍了,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做到?就算她現在知道怎麼騰空怎麼飛檐走壁,但劍到眼前還提着那口氣的心理素質可不是一天兩天能練出來的。陪她練劍的人這時也從院牆上跳下來,其壯如牛,身型如山,卻不算是個陌生臉孔,正是當日在胭脂鋪時,曾奉命來保護姿姿,將那挑事的潑婦扔出去的人。
姿姿沒再看夜叉,只對那小山一樣的黑衣壯漢道:“十五,我們繼續練吧。”
她對夜叉的漠視夜叉已經習慣,自她那日從江邊酒樓被帶回來,已足三月有餘。這三月來他只能在一旁看着,看她重新學習武藝,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傷,但她選擇了僅有一面之緣的十五來教她,而不是他。
閻裳想要安排的事,就一定會做到,而且會做好。
如今,在姿姿的世界裡,夜叉已經完全被摒棄在外,閻裳可以安心的將他放在他們身邊。
夜叉的胸口,一直像壓了一塊石頭,每一次呼吸都被那石頭的棱角颳得隱隱作痛。
從姿姿回到暗部,要求學武,他就一直害怕再一次看到過去的羅剎,但姿姿始終不是過去那個羅剎,她的眼裡有了傷,有了恨,見識過人的生死,卻沒有被血染髒。
姿姿此刻站在院牆之下,看着那高高的院牆發愁,最後只得招招手,“十五,帶我上去。”
“……”
她真的一直都讓夜叉看的很着急,三月間,她甚至無法獨立飛躍高牆。這個身體的內力和武功底子都是有的,欠缺的不過是她心理的克服。
十五很遵從的去扶姿姿,夜叉明知道這樣做只會讓姿姿更加依賴他人無法獨立飛躍,卻也只能在一旁看着,無法插手。
姿姿在牆頭找了找平衡站穩,迎面的風吹得她眯了眯眼睛,帶起翻飛的衣袂。黑衣翩然,金蛇遊動。雖然只是掛個名號沒有實際職務,但她現在已恢復暗部副統領身份,和夜叉一般服飾。有時見了面,她會很惡搞的覺得像是情侶裝。
挺好,她還會笑,還會惡搞。周琅若是知道,不知道會不會罵她沒心沒肺。
也許……不會吧。他從來都不曾責怪她,反倒是任她責怪打罵,只會頂着那一臉大濃妝妖媚笑容裡帶了幾分縱容。就好像總是在說:看,這是我媳婦,打我怎麼地?
有時候,姿姿會想,在京城裡的時候,嫁給他就好了。無論是什麼結果,那時候就該嫁給他的。
“大人?”見姿姿一直在發呆,十五恭敬請示,姿姿看了他一眼,撇撇嘴嘆氣。
“今天不練了,沒心情。”
“是。”十五伸手便又要去扶她下去,姿姿擺擺手,“下去我自己還能做到,你先走吧。”
十五恭敬應了,卻依然只是站在牆根下沒有走。
姿姿在牆頭坐下來看天發呆,她自來到皇宮中,除了練功,幾乎什麼事都不做。閻裳已經登基當了皇帝,天下初定忙的似乎沒有一刻閒下來的時候,她要練功還是要拆房,只要不離開皇宮都由着她。
她時常在想,如果她會武功,如果她早些學習或者當日站在那裡的人不是她而是過去的羅剎,也許情況會有那麼一點不同。
即使無法挽回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她不想將來再遇到一樣的無能爲力。
低下頭看見十五還等在下面,輕輕嘆氣,偷懶結束。
“十五,我們繼續練。”
“是。”
十五躍上牆頭,從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不止是他,所有的暗部都一個樣子,除了長相身材不同,那神態表情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沒有絲毫個性可言。
姿姿回頭便能看到夜叉依然看着這邊沒有離開,感到少許鬱悶。——閻裳是個怨婦,夜叉像個小媳婦,只有她是負心漢,哦?
總算熬到夜叉離去,一旁卻又有宮人 ,在牆根下恭敬道:“卓大人,皇上請您去用膳。”
姿姿從牆頭上跳下來,對於這種邀請,基本已經放棄了抵抗。閻裳只要逢用膳就必請她的,三月來除非他忙於國事無暇吃飯,否則姿姿若是不去,他便吩咐人備了飯菜來找她。
連日來閻裳都在御書房用膳,姿姿進門自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了,對面前身着暗紅皇袍的那個人視而不見。姿姿見過前朝小皇帝,穿的是赤紫的皇袍,有些深邃,有些魔障的顏色。自閻裳登基,皇袍便換了暗紅,像是乾涸的血,濃的化不開。
面對這透着血腥氣的暗紅,姿姿彷彿還能看見那根根射進周琅身軀裡的箭,那迅速在天晴藍綢緞衣衫上洇開的團團血跡——她沒有半點胃口,只是木然的扒着自己碗裡的飯,早點吃完早點離開。
幾乎每日都在一起吃飯,姿姿卻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看閻裳的臉。
每一日都可以草草混過,不去理會桌上菜色吃完就走,可是眼前卻有一雙筷子,夾了菜平靜的放進她的碗裡。視線裡,猩紅的一角衣袖,讓她的胃微微抽搐。
姿姿放下了碗筷,從放棄抵抗默認了共同進餐後,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正面直視閻裳。
對面的閻裳,似乎一直也沒怎麼吃,只是看着她。姿姿端正了坐姿,鄭重問道:“你究竟想這樣到什麼時候?”
閻裳看着她淺淺一笑,“姿姿,你還要這樣鬧彆扭下去?”
“對你來說,這只是鬧彆扭嗎?”姿姿緊緊盯住閻裳,他不會不懂,卻故意忽略了那件事情。閻裳依然從容,像是從不曾發生過什麼,“過去我讓你受的委屈,都會好好補償你。至於那種人,就忘了吧。”
姿姿驀地站起來,她沒有辦法繼續跟閻裳談話下去,對於他,周琅只是如此。但是他口中那條不值一提的性命,卻是她無法忘卻的存在。
她正要走,閻裳的聲音不復方纔溫和,開口道:“姿姿,別仗着我寵你。我能給你的都可以給你,你還想要什麼?”
姿姿轉回身,“給我皇后的位子和軟禁一樣的生活?那你不如給我錢放我離開!”她不等閻裳回答,因爲就算等了也不會得到什麼有新意答案。
她回來,只因爲不回來會連累更多人,只因爲自己不會武功的遺憾。她會走,不再只依靠別人,至少,她想要一點能夠保護自己和身邊人的能力。走到門口她稍稍駐足,頭也不回說道:“明天我不會來,別叫我。”她大步離去,身後的閻裳看着姿姿碗裡吃了一半的飯菜,放下的筷子沒有再拿起來,只揮手叫人撤了。
“皇上,您多少再吃一點,不管怎樣總要顧着聖體要緊——”
閻裳擺擺手打斷宮人的話,讓他撤了飯菜。許是有些疲憊,天下初定內亂不斷,總有些亂臣賊子妄想顛覆。一面是國事,一面是內亂。他可以放下國事一心掃平內亂,甚至寧錯殺勿放過,這樣不過是一時的鐵血手段就可以永除後患,或許大多的帝王都會選擇如此。
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許,他可以兩面兼顧,他可以無聲無息不驚動天下就做好。
或許在逞強的這一點上,他與宿敵笑無情真的是一模一樣——如果他肯承認這一點的話。
“還有什麼事嗎?”
“皇上,丞相大人等候求見。”
閻裳起身回到桌案前,“宣。”
一身疲憊。
十五也許就是塊石頭,腦袋裡面一腦殼石灰,面對她這個“初學”武功的人,完全不知道度量而習,只是將自己知道的一股腦的灌輸給她,然後拼命的練——因爲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夜裡拖着一身疲憊回到房間,卻睜眼瞪着房樑睡意全無。
想睡,卻不願睡。
沒有人知道她從記憶的間隙中窺探到什麼,自周琅死後。她想念周琅,卻沒有太多時間想起他,午夜夢迴,她腦中反反覆覆的,卻是一個修羅地獄。
刀劍,血光,殺人。
每一次都指尖冰冷,忍不住微微發抖。讓人絕望的黑暗裡,那人是唯一的光,高高在上,不可攀折。
她只想把那個身影從腦海中驅除,夜深之後更深,很久才恍惚睡去。
幾時房門無聲打開,有人走到牀邊坐下,伸出手,撫過頭髮臉頰。姿姿一直睡的很不安穩,宛如被夢魘住,閻裳修長的手指在月光下像是沒有生命的玉雕,且美且潤,幾乎可以稱得上有些笨拙的輕輕拍着,直到姿姿的呼吸漸漸平順。
月光下的閻裳讓人有些陌生,明明是那麼冷清的光,他的面容卻像是卸下了一層殼,些許疲憊,些許柔和。
姿姿恨着他,他卻滿足於她留在身邊。
自來他什麼也不缺,什麼都可以得到,甚至天下。所以對於追逐在他身後的羅剎,他甚至沒能回顧一眼,待他明白了羅剎的重要,這個女子卻已經不再追逐,而遠離了他。
看着姿姿的睡臉漸漸平和,他的眼裡卻有着痛。
“羅剎,要怎麼樣,才能回到你沒有離開的時候?”
——她說過,只要閻裳一日不拋棄她,她就追隨一日,絕不背叛絕不改變,不死不棄。
不死不棄。
是因爲他曾經放棄了她,還是因爲過去的羅剎已經死了?
他的手去觸摸姿姿的臉頰,還沒有碰到便停在半空,眼中的柔色與痛楚瞬間盡退。他收回手直起身,看着屋裡不知何時出現的黑影。
“主上,看來羅剎非但無用,還已經成爲您的拖累,還是儘早除掉吧。”黑影跪在地上黑暗裡看不清臉龐,嗓音沙沙透着乖桀,縱然用着敬語,語氣卻算不上多少恭敬。
閻裳冷着臉站起身,“修羅,我不記得有容許你隨便進出羅剎的房間。”
“屬下只是爲主上着想。”
閻裳只壓低了聲音冷道:“滾。”
“屬下聽命,還請主上好好考慮。”聲音裡沒有惶恐沒有順從,甚至還帶了淡淡的戲謔,黑影迅速從屋裡消失。
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的姿姿,閻裳也邁步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