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佛的那把火,終於還是燒到了滄州,燒到了水越。整個水越人心惶惶,看着大批官兵衝入各個寺廟,毀佛燒廟——而動盪的,又何止是水越和滄州,就連天下,又何嘗不是陷入了惶惑之中。
閻裳究竟在想什麼?難道這辛苦得來的天下,他就如此作踐嗎。
卓姿姿不懂。
他在毀的,是佛?還是人心……
而他要滅的,又是什麼。
閻裳已經不記得,皇宮是從幾時,變得這般寒冷。
大臣進諫的聲浪直達御書房,天下滅佛,在天下初定之時何等的動搖人心。他這樣做,是在自取滅亡——
話聽了一遍又一遍,聽得閻裳已隱隱有了不耐。
人心動搖如何,奪取天下時,這些人心幾時屬於過他?而得到了天下皇權,他何怕人心?這世上,既然無佛,爲何要信佛?就算有佛……
就算有佛,連羅剎都保不住的佛,要它何用?
他既得天下,難道連肅清自己天下間沒用的東西,這點權利也沒有嗎?
閻裳漠然的聽着外面高呼萬歲的聲音卻漸漸出神。連羅剎也走了……羅剎不會背叛,不會離開,這世上,只有她絕對不會。那是承諾,他以爲,這個承諾會一直襬在他們兩人中間。不遠,不近,切割不斷。
——人若死了,還有什麼承諾?
清若輕着腳步走來,放低了聲音,“皇上?”
他回頭,似乎有些恍惚清若爲什麼會在這裡,漸漸想起還俗之後她就一直留在皇宮,因羅剎而將她留下,不知不覺中,她似乎也就承擔起了宮女的職責。
“皇上,您該歇會了……”
“不必,你出去吧。”閻裳在椅子上坐下,額頭隱隱作痛。
“皇上,您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清若試着再勸,閻裳卻已經不耐,“叫你不要多事現在就出去!”
清若低頭緊緊抿着脣,卻堅持着不肯離去。她若走了,便再沒有人能勸皇上了——
閻裳此時已稍稍斂了情緒,輕輕舒了一口氣,揉着額角道:“你退下吧,去叫夜叉來。”
清若還想說什麼,卻有人按住她的肩膀,她回頭看到一張微笑的臉,“你下去吧,我會勸皇上的——”
清若輕輕點頭退了出去,她偶爾會在閻裳身邊見到這個人,似乎跟其他大臣,暗部,甚至夜叉都不同,這個人,只出現在閻裳面前,也只聽閻裳的命令。
“——真令人驚訝,瞧你現在這個樣子——只是少了一個暗部統領而已,我隨時可以幫你找十個八個人來代替她——”
“修羅。你最近倒是越來越自由了。”閻裳依然揉着額角,頭也未擡,冷冷的聲音已帶了壓力讓人不敢造次。
修羅笑笑,態度收斂了少許,只是依然不肯退卻,“主上找夜叉,不會又是要再問搜查結果吧?您很清楚,相同的結果,已經問過很多遍也聽過很多遍,難道還不能讓您確定嗎?若是如此,不如就讓我去把墳扒開,把那具屍體擡出來再讓主上瞧瞧——”
“閉嘴!”
閻裳桌上的墨盒在地上跌了個粉碎,修羅的嘴角卻彷彿有一絲笑容,“主上難道還要再一次確認,當日羅剎殺了護衛企圖逃走,卻與護衛一同跌進河中喪命這個事實嗎?”
閻裳的手緊緊攥着,努力遏制自己不會現在就出手殺了修羅——
那一日接到消息,他派出大批暗部尋找羅剎,然而尋回的卻只是她與護衛在河水湍流中被撞得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已不記得當時是怎樣的感覺,頭腦似乎都已經停了,只有身體感覺到些微的寒冷。
那個血肉模糊的屍體——是羅剎?
她終於還是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永遠從他身邊逃離——就在她剛剛答應了會留下來不再離開之後?可是,他依然無法把那具屍體與羅剎聯繫起來……
心和頭腦似乎被抽離開來,一面是暗部搜查的鐵證,一面卻是內心的拒絕相信。
他的心停在那一天,只能依靠一遍遍反覆聽取暗部同樣的彙報來確認已經發生的事實——羅剎死了。
他信過神佛,只爲她一個人信過。她既死,還要神佛何用……
“主上若是想要女人,我會爲主上呈上比羅剎好千倍的女子——若不然,清若不是也很好嗎,雖然沒多少用處,至少一片忠心任誰也能看得明白——”
“滾出去!”
修羅不是那麼好想與的人,然而微微側目,感覺到外面有人走近,於是改口道:“我這就走,氣壞了你我可是擔待不起的。”身形一閃他便消失在房中,確認他離開,閻裳纔將臉埋在掌中,濃濃的疲憊席捲而來。
“皇上。”夜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閻裳擡起頭,冰冷的臉上已不見了方纔神色。
“進來吧。”
夜叉半跪在地上沉默不語,雙眼下卻有了濃濃的陰影。閻裳看了看他,自從羅剎死後,夜叉也變了不少。他若不問,這個人便會一直沉默。
“查的怎麼樣了?”
“屬下無能,還是無法查出其他線索,但——”
“罷了,到此爲止吧。”從一開始他就該知道不會查出什麼的——倘若這其中真的有修羅插手,他怎麼可能留下線索,而時間拖的越久,也只會讓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被湮滅罷了。夜叉卻擡起頭來,有些不可置信道,“皇上!你知道護衛不可能是羅剎殺的!她現在的武功根本殺不了暗部的精英,而護衛也根本不可能傷她!屬下一定會找到線索——”
“找到了,羅剎也不會活過來。”他的口氣那樣冷,冷得幾乎有些讓人寒心。
“皇上!羅剎是被人害死的!難道就這樣不聞不問嗎——屬下求皇上,徹查修羅!”夜叉重重低下頭,咬緊了牙關讓自己不至於失態。——修羅,一切的可能性都指向了修羅,可是閻裳不插手他根本對這個人無從查起!
爲什麼皇上要一味的袒護修羅,難道羅剎不是他的心腹,不是他愛的女人嗎?
——他又一次看着羅剎在他面前死去而無能爲力。
十六歲時,那個女孩在他面前死了。
一年前,羅剎在他面前重傷不治。
現在,卻又再一次,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血肉模糊的屍體!
他每一次都保護不了她,只求主上——不要讓他覺得,這一次他的選擇是錯的!是他將羅剎推到了皇上的身邊啊!
他等的太久,緊握的手指關節已經泛白,可是他等到的,只是閻裳平淡的一句話,語氣無波無瀾,如一灘死水:“這件事到此爲止吧,你不必再查了。”
因爲再查,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他不是沒有懷疑修羅,只是,若修羅有心要做這件事,就絕不會留下任何把柄給人查。
他只覺得很累,羅剎既死,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出去吧。”
“是——”夜叉咬緊了牙,手指已發出了骨骼的摩擦聲。始終未曾擡起頭,垂首退下。這樣,就可以不必被人看到他此時的表情,可以不必讓人知道他的心——
——他錯了!原來他真的做錯了!
羅剎,或許該叫她卓姿姿——倘若一切可以重來,只求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改正今生所犯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