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官兵涌入這小小庵中,足夠將庵堂內每一寸地皮翻過來。此時卻有一個尼姑站在院中高聲道:“既不信佛,就請離開庵堂,還佛門清淨!你不信,別人卻信的,對誠信侍佛的人,不嫌無禮嗎?”
閻裳和夜叉都是一愣,因爲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尼姑。就算來到庵堂,他們也沒想過見到的會是一個尼姑。清惠和清若都露出驚訝的神色,清心這樣大膽,不怕死嗎?靜慈師太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動,雖然閻裳所要找的是一個香客,但清心的到來,讓人不難猜測她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短暫的錯愕過後閻裳快步走出去,抓住姿姿,一把摘下她的帽子——沒有期待中鋪散而下的黑髮,他看到的只是一顆光亮的頭,讓人呼吸一滯——
她居然出家!
只爲了逃開他,寧肯出家嗎!?
閻裳的手攥得她生疼,面上卻倔強的不肯示弱,“施主若是沒有其他的事就請離開庵堂,這裡不是男子該踏足的地方。”
“羅剎!”
那雙眼中跳躍的火焰,一如她在那場火焰的幻覺中看到的一般,緩緩燃燒着,讓人有着會融化薄冰的錯覺。
卓姿姿不會在意出家這種事,不過是剃個光頭,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但是在這個時代,出家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這裡也是她唯一可以逃開坐擁天下的閻裳的地方。
俗世中,紅塵外,咫尺天涯。
“施主請放手。”
閻裳冷笑,她真的以爲,只要出家,他就會放開她?他只是痛,一直以來姿姿給他的胸口鈍鈍的痛突然尖銳起來,她的冷漠,終於變成了完全的拒絕,如此清晰得不容懷疑,不容忽視。所有的自欺欺人在此刻再無容身之地,變得那麼可笑。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沒有絲毫用處,她依然只想離開。
閻裳幾乎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還、俗。”——他不會放過她,就算綁,也要把她綁在身邊!
姿姿頓時瞪大了眼睛,“我既已在紅塵外,何必還要聽你的命令!”
“是嗎?”閻裳面上那冷冷的笑容有些扭曲,“這件事,似乎由不得你——”他轉對靜慈師太道:“十萬兩,給她還俗!”
一干小尼姑都愣住,十萬兩,她們還沒見過一個尼姑還俗捐這麼多的,大概白雲庵從建庵也沒有過這麼多銀子。只有靜慈師太鎮靜依然,正說道:“只是清心的心意……”
閻裳不容她多話,手上絲毫不曾鬆開姿姿,“若再廢話,便拆了你這尼姑庵,所有人發配充軍!”
“閻裳你別太欺負人了!”
這一來連靜慈師太也說不出話,她可以拿着庵中上下的安危冒險嗎?一聲“阿彌陀佛”帶着淡淡的無奈。
佛門淨地,在皇權面前,何稱淨地?
閻裳二話不說拉着姿姿便向外走,姿姿這次真的火大了,“我不還俗!就算你把我帶回去,我也絕、不、還、俗!”
閻裳僅僅腳下一頓,便繼續拖她出了大門。
被塞進轎子,姿姿自知跑已是跑不了了,所以乾脆做做好事,“等一下!要我跟你回去,你就再幫兩個人還俗!”
閻裳微微挑眉,側目看向她,“你以爲事到如今,我還會寵着你嗎?你情不情願,還有什麼不同?”
姿姿也跟着冷哼一聲,沒錯,她就是仗着他“寵”她,愛“寵”不“寵”!
她也不理睬他答不答應,顧自說道:“一個叫清惠和一個叫清若的,愛辦不辦。”
閻裳眼中的怒氣還未退去,甚至自己方纔說出的話還彷彿餘音未落,卻頓了又頓,始終沒有就這樣直接起轎。最終咬牙對轎外宮人吩咐道:“捐200兩銀子給叫清惠和清若的還俗——起轎!”
被帶走的太突然,姿姿甚至來不及跟夏揚打聲招呼。鬧了這麼大的動靜,恐怕鎮上很快就會有傳言,然而她突然不見,連十五也被捉了回來,又只剩夏揚一人。
清若和清惠被一起帶回皇宮,兩人還處在惶惑中有些回不過神。於清惠只是順水人情,於清若,是覺得她不太適合當尼姑罷了。
此時清惠坐在華麗的房間中恍若夢中,“我真的還俗了?這不是做夢吧?清,清心……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清若此時也擡起頭,“是啊,爲什麼皇上親自爲你捐銀還俗?”
面對這兩人的好奇姿姿只是一臉鬱悶,自己也忘記是第幾次從椅子上坐起來,走到門口,耐心磨盡的朝房門一腳踹去——“開門!!”
門外傳來一成不變的回答,“大人請原諒,聖上有令,大人不可離開房間。”
姿姿又踹了幾腳泄憤,再一次回到椅子上坐下,繼續鬱悶。清若和清惠被她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連方纔的問題也忘記了。清惠有意岔開話題道:“啊!你們說我以後叫什麼名字好呢?小時候家裡女孩子多,爹爹根本就沒給起名字,還了俗,我就可以自己起個名字了——清若你呢?”還俗的意外欣喜足夠讓清惠放下了以前對她們的敵意,況且她又不笨,在庵裡她是大師姐,在這裡她可什麼都不是,哪裡敢得罪姿姿。
清若倒是沒變,依然怯怯的,“我是師父撿的孤兒,清若就是師父起的,沒有俗家名字。以後……我就還叫清若。”
清惠鄙視的哼了她一聲,依然處在興奮中。關於俗家的名字她嚮往了很久,也早已思考過多時,“你們說,是如夢好,還是豔如?還是蘭香?你們快說啊——”
清若低着頭不吭聲,姿姿扯扯嘴角,乾笑一下,“你還是別改了。”
清惠頗受打擊,她覺得這些名字很不錯呢,過去在庵裡每每有小姐姑娘來,她都很羨慕她們那些聽來溫柔嫵媚的名字。
“清心,你把衣服換了吧。”清若弱弱的說着,這話她也不知說了幾遍,閻裳臨走時命人送來三套衣服,對清若說要她幫姿姿換上。也許閻裳已經料到姿姿的倔強,當時清若離他近些,就順便囑託了她。
皇上的話清若自然奉若聖旨,姿姿不肯換,她就一次次的勸。她和清惠都已經換號了衣服,第一次穿這麼華麗衣服的清惠顯得很興奮,只是身着綾羅綢攢卻頂着一顆大光頭,姿姿可不認爲這算是一種矛盾的美感——矛盾是有的,美感就免了。
“你們過來坐下。”姿姿拿了兩條絲巾幫她們把頭包住,這樣一來雖然怪異,總是比剛纔好多了。
清惠照着鏡子看了又看,掩不住脣角的笑意。身後姿姿還在幫她整理着包頭的絲巾,她從鏡子裡偷偷瞧着姿姿,小聲問:“清心……那個大塊頭呢?怎麼都沒見他?”
姿姿的手一頓,若無其事的打趣她,“需要我給你做媒嗎?”
“你!你你——”清惠騰地站起來,又憋不出話來。姿姿好心教她道:“小蹄子,小賤人,不要臉的——我說你罵人的詞彙也太匱乏了,都還俗了,也該好好學學。不過說到還俗——你現在儘可以見識更多好男人,還要惦念着十五嗎?他可是一窮二白。”姿姿是不知道暗部有沒有錢可以領,但一個連自由都沒有的人,會有私人財產嗎?
不想清惠卻罵道:“小蹄子,當我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花癡嗎?”
姿姿和清若噗嗤一聲都笑了,這可真是現學現用的典型。
“我會讓你見到十五的。”姿姿低聲說着,倒像是說給自己聽。
不久便有宮人送來飯菜,清若正要去開門被姿姿攔了,她親自去開了門,宮人端着托盤恭敬站在門外,“請卓大人和兩位姑娘用膳。”
姿姿從他手裡拿過托盤,卻不進屋,站在門口當着守門的兩個暗部,一鬆手,飯菜砸了一地。
“大人——”
“叫十五來送飯,否則來一次我砸一次。”說完便轉身回屋。
之後又有宮人和暗部來送過兩次,在姿姿砸完之後,終於等來了第四次開門——只是來的依然不是十五,而是夜叉。
“我說要見十五,你怎麼來了?”
夜叉對清若和清惠道,“你們先出去。”待她們離去關上房門,才站到姿姿面前,“這一回你該死心了,聖上沒有罰你已經是十分意外的萬幸,不要再折騰了。”
姿姿賴歪歪的坐着,她知道夜叉這一次沒出賣她,可是即使夜叉不出賣,閻裳依然找得到她。“我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我可以死心,但是別想我就這麼乖乖當個聽話的娃娃。要我不折騰,告訴閻裳先讓我見十五——要活的。全須全尾,別少胳膊斷腿。”
夜叉蹙眉片刻點了頭,“聖上這些日子處理國事剿滅亂黨,還要查找你的行蹤操勞過多,現在恐怕沒有精力管這許多。這件事我可以做主,見了十五,你就不要再鬧了。”
姿姿扭着頭不說話,她跟夜叉也算無法溝通的類型。夜叉沉默片刻,道:“聖上不是有心囚禁你,只是三個剛還俗的尼姑在宮裡進進出出不好。你現在這個模樣被外人看到日後總是留下把柄,我們會盡快找到掩飾的辦法,就放你出去。……姿姿,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去出家,爲什麼要做這麼絕,不惜落髮?”他忘不了閻裳摘掉她帽子的那一瞬間,滿頭黑髮不見了蹤影,他的心也被重重一擊。
姿姿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摸了一把自己光亮的頭做爽快狀,“不是很涼快嗎。”
“……”
卓姿姿跟羅剎,真的是一個人嗎?
在夜叉離去之後果然如他所言姿姿見到了十五,只不過是被擡進來的。他趴在擔架上,熊一樣的體格足六人才把他擡進來。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看不出受過什麼刑罰。
“十五?”
十五稍顯艱難的露出個笑容“大人,我沒事。”
幫她逃跑,怎麼可能沒事。姿姿早也想到的,不過幸好,至少性命還在。
“這是怎麼了?”清惠有些驚訝有些着急,姿姿適時的退開一點,順水推舟,將十五交給清惠照顧。畢竟十五有傷在身不能總留在這裡,姿姿讓暗部安排了鄰近的房間,她卻依然不被允許離開這個屋子。
“清惠,十五就只能讓你操勞了。”
清惠也是明白的,露出個感激的笑容,“我不怕操勞。”
姿姿拍拍清惠,走到十五身邊蹲下來低聲對他說,“清惠挺不錯的,除了脾氣差一點——你覺得怎麼樣?”
十五愣一下,明瞭姿姿的意思之後沉默片刻,卻道:“只是我的身份……”
“我會讓你離開暗部。”姿姿雙臂環着膝蓋,淺笑一下,似乎帶了些許落寞。她已不可能離開,至少多放一個人自由也是好的。
“但是大人,從沒有一個暗部能活着離開——”
“可以的,我會去找閻裳,只要他還肯聽我的要求……今後你就帶着清惠,好好過平凡的日子,好好照顧她。”
十五低頭沉默半晌,最終點點頭,鄭重應了一聲,“哎。”
姿姿笑了,“今後也許沒有再見之日了,你保重。”她站起身吩咐暗部將十五擡去休息,“清惠,你跟着去吧。”正要轉身,十五突然喚道:“主子!”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她。暗部,向來只稱閻裳爲主。
姿姿笑笑,“我只是個受你許多幫助的人。”目送十五和清惠離去,她對看守道:“能告訴閻裳我要見他嗎?”
“抱歉大人,聖上吩咐過,他今日事務繁忙,只要一得空便會來見大人。”
姿姿一回身看到清若幽幽的眼神,心裡滿是疑惑。
“清心,你爲什麼要從皇上身邊逃開呢?皇上……哪裡對你不好呢?”
姿姿不帶情緒的看了看清若,“可能,你要到一千年後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