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傷害,可能永遠無法填平,再次看到十年不見,明顯蒼老的母親那一刻,我卻還是感覺到陌生。
母親對我也是陌生的,她瞪大眼盯了我一會,目光轉向我陳舊的衣着,臉色慢慢難看起來。
魏葉聰明,馬上把母親扯了過去,母親再出來時,已對我笑容可掬,可我已沒有了說話的興致。母親心情好得有點癲狂,她對着弟妹指手劃腳一會,目光轉向我,問道:“魏枝,你現在的衣服這麼舊,是不是神仙當不下去了?神仙不當就不當,不過你身上還有值錢的東西沒有?快拿出來兌成黃金,這黃金可是好東西,母親用它幫你請幾個僕人,讓她們把你侍侯得跟個大家小姐一樣。”轉眼她又嘀咕道:“你這孩子從小就不聰明,以前我就奇怪呢,怎麼別人家那麼了不得的孩子還是一個凡人,你卻當了神仙?果然是上仙看錯了眼。”
她說越說興奮,越說語調越高亢,我卻突然覺得沒了意思。
於是,我朝她輕聲說道:“我出去走走。”也不等母親回答,我身子一晃便消失在原地。
在街道上略略一轉後,我來到了青碧山上。
青碧山還是那個青碧山,自從林炎越的仙宮收走後,這裡又恢復了寧靜荒蕪,我走在落葉重重的荒山中,吹着四面而來的山風,久久久久,都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在轉動。
緩步來到我與林炎越第一次見面的潭水之側。我挑了塊地方盤膝而坐。
彼時,白晃晃的日頭正從疏疏落落的樹葉叢中照來,鋪在人身上。還真有種暖暖的綿綿的感覺。
我仰躺在落葉叢中,望着高大的樹木,望着樹葉後的碧藍天空,慢慢閉上了雙眼。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踩着落葉的傳了來。
那聲音竟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蹙了蹙眉。慢慢坐直身子轉頭看去。
這一轉頭,我竟是一怔。
出現在叢樹之後的。是一個長相俊雅的青年,這個青年身材頎長,其面目竟然與妖境的林炎越有三分相似。只是林炎越的眼神永遠那麼疏離,便是溫柔時。那溫柔也是淡淡的,內斂的,他不似這個人,眼睛黑得像墨,完全可以把人吸入無底黑洞。
青年徑直朝我走來,見我看着他,他還咧嘴一笑。
自發地走到我身邊坐下,青年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慕南。”
“慕南?”
我瞪大了眼。
見我這模樣。慕南笑了,他溫柔說道:“姐姐,你沒認錯。我就是你的師弟慕南。”
“你,那你怎麼是副模樣了?”
慕南笑了,他輕聲說道:“因爲,我有事想與姐姐商量一下,覺得這副皮囊更能打動姐姐。”
他轉過身,盤膝與我對坐。看着我微笑的,溫柔地說道:“姐姐。你愛的那個人是天君對不對?”
我垂下眸來,淡淡說道:“不錯。”
慕南輕聲說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以前喜歡過一個女人……是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那些年月,我常自想,如能與她成就夫妻,我便是以後魂飛魄散,永遠沒有來世也心甘情願。”他擡頭看向我,繼續說道:“可惜,她後來死了。於是我這心也空了近百年。”
聽到這裡,我蹙起了眉峰,不解地問道:“你與我說這些幹什麼?”
慕南嘴角一揚,淺笑起來,“因爲姐姐與我一樣,都是癡情人,而且還都是永遠也得不到心上人的癡情人。姐姐,慕南因爲經歷過,所以姐姐的痛苦和渴望,慕南心裡都非常明白。便如現在,姐姐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果醉了就能夠忘記那個人,那就永遠喝醉的好,如果有忘情丹服下,那一定要吃下那忘情丹纔好。”
他雙眼盯着我,目光如狼,“姐姐,我這裡有一個好辦法,可以讓咱們慢慢忘記那個求而不得的人。”
我蹙眉,“什麼辦法?”
“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我們成親。”
慕南輕聲說道:“我們如凡人一樣成親,然後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學着相依相伴,學着忘記那個不該愛的人。我學着忘記她,姐姐也學着忘記天君。因爲咱們經歷相同,心思相似,所以,咱們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夥伴,咱們可以一起喝酒,一邊去尋忘情丹,一起走遍天涯。便是那日升日落,滄海桑田,咱們也可以一起去看遍,若是不幸死在哪個角落,咱們還可以替對方安埋,免得孤零一世連個知道墳地的人都沒有……”
聽着聽着,我喃喃說道:“可以替對方安埋,免得孤零一世,連個知道墳地的人也沒有?”
“是。”慕南輕聲說道:“姐姐,你是知道的,你這一生,永遠都不可能與天君在一起,你既不能與他在一道,又無法忘情如他,不如和我做一個伴,閒着時,你可以把心事說與我聽,痛苦時,我與你一道醉酒,我能做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夥伴,我們不談情,只是相互取暖。”
我低下頭,望着陽光下自己的倒影,低低說道:“不談情,只是相互取暖?”
“是。”
“可爲什麼是我?”
“因爲我與姐姐投緣,因爲這世間唯有姐姐與我一樣,是個孤單的人。”
我慢慢擡起頭來。看着慕南,我想道:他說得對,我既然永遠不能與天君在一起,又始終無清忘情於他,不如就找個這樣的伴。有了這個伴,我們可以一起傲遊天際,有了這個伴,我要是不幸死了,也有個把我埋葬的人。
我實在是孤單得太久太久了。再加上自身又不善交際,不像別人一樣可以結交好多朋友,便是沒了心上人。也能與朋友說說心裡話,天天熱熱鬧鬧的在一起。因此,慕南這個明明荒唐的提議,我聽起來,竟是隱隱有了心動。
不過,茲事體大,我還得好好尋思一會。於是我低着頭,看着落葉下的螞蟻羣。細細琢磨起來。
我想得慢,也想得久,幾個時辰後,太陽漸漸西沉。
我坐在那裡苦苦想着。慕南也沒有動,他盤坐着,閉着雙眼靜靜地等着我想通。
這個夜晚,正是圓月高懸,明月如霜,大地澄澈,不知不覺中東方天空已亮。
望着始終安靜地坐在我身側的慕南,我尋思道:這個主意還真不錯,世事變幻莫測。能有個伴終究是好的,哪怕他什麼話也不說。
於是我開口道:“求娶就不必了,咱們就這樣結伴同行吧。”
慕南的雙眼嗖的睜了開來。他看着我,認真地說道:“姐姐同意了?那我們立誓吧。”
“立誓?”我蹙了蹙眉,不自覺地想到了以前與天君,也在這同樣的地方立過誓言,便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
我還沒有說完。慕南已一臉嚴肅地說道:“誓言可以不立,凡間的婚禮必須舉行。”他看着我。沉着臉說道:“魏枝,這世間的人和事,總要有個羈絆纔好說話。”
這時的慕南,表情特嚴肅,那黑沉的眼甚至因那種嚴肅而帶上了幾分不容人拒絕的威煞。
我驚了一下,下意識的妥協了,“那就訂婚,先訂個婚再同行好不好?”
這一次,慕南笑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溫柔說道:“好,先定下婚約。”話音一落,他便變回了天君城時,那個俊美純良的慕南模樣。慕南在變化時,一直在盯着我看,見我沒什麼表情,他微笑道:“這樣就好,林炎越的樣子雖然俊,可我這本來面目也不差,姐姐以後看着看着會習慣的。”
我聽到這裡,盯着他打斷道:“你都一二百歲了,還叫我姐姐?”
慕南看着我,聲音突然變軟,他輕輕說道:“可我喜歡叫你姐姐。你不喜歡嗎?”
我搖了搖頭。
慕南笑道:“那就好,那我還是叫你姐姐吧。”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特別的後悔,因爲慕南對這次定婚的態度特別認真,甚至是認真到了刻板的程度。
按照凡人界的禮數,他請了姓慕的族長與我母親交換了我的庚貼,然後就在當天下午,他派人送來了一百二十八擡的黃金衣服田契的彩禮。這些東西,對我們這修仙人來說,不過是幾十塊下品仙石的問題,可對我母親和弟弟,對整個魏都來說,那可是轟動整個京都的。衆人都說,只聽過世家大族在成婚時有這般慎重的,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男方送個彩禮給女方,也能這麼盛大。
母親和弟弟等人的震驚歡喜和感慨快樂,在不知不覺中也傳染到了我,令得我明明知道這不過是幾十塊下品仙石的事,可心裡還是有種自己確實定下了婚約的慎重感。
慕南送了彩禮後,第三四天便每家每戶地打招呼,從官府到本地富戶,從鄰居到魏氏一族的族長,他都走了個遍,一份又一份的厚禮送了,求的不過是讓人關照我的母親弟弟。
想我如今也活了三十年了,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被人捧在手心裡珍惜的感覺。儘管他送出打點的心意,還是十來塊下品仙石的事,可慕南的用心也太實在了。當然,伴隨着感動和慎重,我還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懊悔和不安。畢竟,慕南明明與我約定的是搭夥過日子的同伴,可他現在的所做所爲,卻嚴肅得彷彿真要與我締結婚約。我幾次想要找他談談,可想到歸根究底不過是幾十塊下品仙石的禮物,便又做了罷。
就在慕南用半個月時間,把我弟弟一家變成了魏都的名人,而我開始一天比一天糾結時,這一天,我收到了天君的紙鶴,卻是讓我趕去天君城,與他一道巡察各地結界。
而與來時獨自一人不同,我去的時候,右手被我新鮮上任的未婚夫慕南緊緊牽住,一道站上了傳送陣,來了天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