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清晨,一改前幾日淅淅瀝瀝的朦朦雨季,陽光如雪般融融泄泄的灑向大地,縱是深秋之季,也是朝氣蓬勃。
青書也是坐下,斟酌了一會兒,沉吟道:“若當今世上,並沒有我宋青書這一號人,我五師叔會自刎以謝天下,無忌師弟會身中玄冥神掌寒毒,而你,會在四年前家破人亡,你父親被亂箭射死。你則會被去少林求醫的太師傅和無忌師弟所救,帶回武當。而後轉投峨嵋,拜在滅絕師太門下,成爲她的得意門生。”
周芷若微微一怔,道:“就這樣?”她聽來簡單,但腦中一轉,細想片刻,暗道原先的漢水之畔的一片漁家,烽火之下,現今已成廢墟,不由暗暗心驚。與此同時,青書卻是嘆一口氣,道:“無忌師弟會被帶往蝴蝶谷求醫,你會在峨嵋學劍,然後數年之後,無忌師弟會有一連串的奇遇,身登天下絕頂高手之位。而與此同時,你會隨着六大派一同圍攻光明頂,無忌則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而後坐上明教教主的寶座。而你,或許會成爲教主夫人吧。”
周芷若瞪大雙目,站起身來,斷然道:“不可能!”
青書失笑道:“命運原本就是未知,有什麼可能不可能。我看到的,的確如此。只是,現在我卻看不到了。”周芷若低頭沉思,回味着青書的話,半晌才喃喃道:“你說的命運,之所以改變,究其根本,是因爲你在看它。”青書長嘆一聲:“或許。我壓根就不應該去看它…只是,便算是不去看、不去想,世事無常,變幻莫測,誰能肯定就一定會那樣?或許我看到的,原本一直就存在於我的臆想之中。有一天一個臆想實現了,另一個卻沒有實現。這又算什麼?”
“莊生曉夢迷蝴蝶,可笑啊可笑,他在似夢非夢之間徘徊,卻始終不明白,這一場人生,原就一場夢麼?說到底。在享受於現實地人們眼裡,他是個臆想狂,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而在沉浸於虛幻的人們眼裡,他還是個瘋子。我卻明白,他不過是一個苦苦追尋夢與非夢的可憐人而已。而你。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中,我稍能肯定的一個而已。”
“你,不過是這芸芸衆生之中,我稍能肯定的一個而已。”
淡漠傲然地口氣,讓周芷若十分不滿,她坐下身來,想要惱怒的看着青書,但不知爲何。在眼前這男子面前,她始終怒不起來。或許,她本就不擅憤怒。而就如那杜麗娘一般,幽居深閨,臆想着即將到來的柳夢梅。哦,或許,即便是沒有柳夢梅,也會有張夢梅,李夢梅,王夢梅吧……
“而原來的我。若非……”說道這裡。青書迷離神色忽轉清明,看了一眼周芷若。嘴上劃過無所謂的笑意:“我麼,也不過是這紛紛擾擾的世事的一個匆匆看客而已,生下,成長,變老,死去。”
周芷若聽到“生下,成長,變老,死去。”八字,一顆芳心好似被一隻無形大手緊緊攥住,半晌透不過氣來。她想要握住青書地手,彷彿要握住那根滔滔塵世中的救命稻草一樣。然則,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彷彿隔了一道永遠都難跨過的萬丈深淵。她頗有些無助的看着青書,但卻不得不承認,生命的確是脆弱地不堪一擊,任你滔天權勢,蓋世武功,也敵不過漫漫時間的侵襲,說到底,沒有人會勝,大家都是掙扎在塵世的螻蟻,強大與否,不過是這螻蟻大小問題而已。她心裡涌上一陣悲哀,縱然是自負聰明,自以爲武功高強,那又如何?
青書瞧她神色,呵呵一笑,語氣空靈:“你相信今生來世麼?”周芷若神色迷茫,搖了搖頭。青書漫不經心的笑笑:“我從前也不信,可現在麼,卻是拿不準了。”周芷若道:“爲什麼?”青書站起身來,一振衣袖,悠悠清嘯傳開,溢出勃勃生機。他回首一笑,臉上洋溢着的,盡是蓬勃朝氣。卻聽他笑道:“我是從來世來的,幾百年後,將有艦船大炮,百丈高樓,會有能飛速代步的機械,會有浩如煙海的各國書籍,而我,就是來自那個時候……”這一番話憋在他心裡已經有二十一年之久,說之不出,幾次三番,他都想對蘇若雨或是劉伯溫吐露真言,卻始終沒有這個勇氣,今日或是借了朝陽之勢吧,想也沒想,便這樣說了出來。
周芷若聽得入神,忽然問道:“真地麼?”青書笑笑:“你信?”周芷若轉過頭來,眼睛雪亮,點點頭,一字一句的道:“恩,我信。”
青書心裡忽然涌起一陣感動,他似乎不願在這個話題多作糾纏,頗爲自嘲的一笑道:“自這一世降生以來,我還保留着原來地記憶。所以一出生,就能修煉內功,就能通覽道藏,就能看棋譜,玩琴絃。武當山上度過這一十四年,怡情山水,縱意聲樂,時而彈琴一曲,時而手談一局,可謂十分逍遙。”頓了一頓,他眼神深遠起來,一字一句的道:“可是,我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我。”
周芷若奇道:“真正的你?”青書笑道:“前一世我鋒芒太露,不懂收斂,故有身死之噩,二十來歲便早夭,而今重生,卻又收斂太過,自始至終,都未找回真我。以前麼,真正的我,會用權謀手段,會使詭詐伎倆,會通貨有無,會遊走東西。有大筆的金錢,聚斂散兵遊勇,爲我所用,而後做更大的生意,以天地爲棋局,衆生爲棋子,下這一盤棋。又豈以逍遙無待爲樂?”周芷若心中震驚,久久不能言語,半晌之後,方道:“你欲競逐天下,身登九五?”
青書哈哈一笑:“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怎麼就不能?周師妹,今兒談性甚濃,也不妨說了。離開武當的七年,我固然思念父親母親,也思念太師傅和六位師叔。但,這七年來。卻是我過得最爲開心地一段時光,無拘無束,百兩黃金起家,東西走商,浪跡天涯,雖處暗而如明晝,縱身晦而若磊落。而至如今。家資百萬,富甲天下,更有四千精兵,橫陳蘇杭,還有文臣武將。謀主軍師,更有兵書戰策無數,百家經典,武林絕學,傳而光大,然後將軍百戰,蕩平天下,又有何不可?”
周芷若愈發震驚。這般大逆不道地話從眼前這個俊朗到似乎不食煙火地男子口中說出,對方竟彷彿沒事人一般,談笑自若。她睜大眼睛。滿是不可思議,但片刻之後,嘴角卻又劃上一道莫名笑意,淺笑盈盈,一雙妙目彷彿含了滿湖春水,波光粼粼,勾魂攝魄。
青書卻不注意她表情如何,又道:“至於登臨九五。傲世天下。與博弈地樂趣相比,不過一粟之於滄海罷了。”說到此處。眉梢眼角,盡是豪興飛揚。
周芷若淺淺笑道:“師兄原來打的不是還我河山的主意,卻是要享受這之間的樂趣。哈哈。”青書一怔,隨即便明白,這聰明的女子,已然給他提出了最大地一個問題----要師出有名。
只是這篇征討的檄文,交給誰來寫呢?他微微皺眉,周芷若卻笑道:“小妹不才,舞文弄墨的功夫也還要得,師兄來年若有意,便來武當接我下山,好麼?”
這一語雙關,竟似有託付終生之意,青書聽得大皺眉頭,誰說和聰明人說話省事了?一個不小心就要入套,真是……彼其娘之!
“我手下正缺師妹這般人才,來年若然起事,定然上山求爹爹放師妹下山助我。”青書笑吟吟的道。周芷若依舊淺淺笑着,剛剛她不過稍作試探而已,看看這位師兄應對能力到底如何,聽他如此說,當即盈盈一福,笑道:“小妹敢不從命。”
青書再細細打量一會眼前這個女子,心中滿是讚歎,見對方眼中也是欣賞之色,目光交接,相視片刻,都是齊齊笑出聲來。不同的是,青書是哈哈一笑,隨即不語;周芷若則是抿嘴輕笑,笑不露齒。
再說了會話,周芷若瞧天色不早,當即站起身來,笑道:“師哥,天已大亮,小妹去練功場練劍了。”青書微一擺袖,笑道:“咱們一塊兒下山吧。”周芷若一笑,雙手牽着兩根流蘇,走的兩步,前邊一方大石,便跳了過去,好像是心情甚好,少女好玩的天性終究顯現出來,偶爾蹦跳一兩下,看得青書即微微搖頭,又連連點頭。
畢竟方纔一番話,兩人都未如何隱瞞,直來直往。朋友之間貴在交心,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完成了最關鍵地步驟。青書也自奇怪,便是於楊汐晴、蘇若雨兩位紅顏知己,都只是極爲隱晦的提到,瞧對方神色不對,便立馬住口。但今日卻是幾乎沒有瞞周芷若,一吐爲快,心中着實暢快不少。
兩人邊走邊說,時間過得飛快,周芷若言語得體,青書只覺身心放鬆,頗爲舒適。
不知不覺,便至後山小屋之處,周芷若瞧了瞧天色,“哎呀”一聲,回眸嫣然一笑道:“師哥,小妹該去練劍了。”說着步伐展開,又忽地停下,對着青書遙遙斂衽一禮,轉身而去。
她奔走之間甚是急促,皆因宋遠橋答應,今日傳她三招“太極劍”劍訣,若是去得晚了,只怕會讓師傅不悅。耳旁呼的風起,周芷若擡眼望去,卻見一張猙獰可怖的臉孔映入眼簾,不由驚呼一聲,足下一亂,腳尖被一塊石頭拌着,身子前傾,便要摔下去。
腰間忽然出現一隻大手,熱乎乎的,周芷若面紅耳赤,緊接着手肘一麻,一股大力傳來,周芷若登時立定。她又羞又怒,喝道:“何方賊子,敢擅闖武當?”“鏗”地一聲拔出劍來,轉過頭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亂砍。
腰部乃是古代女子大忌,雖不如上三寸和下三寸那般重要,但也是隨意摸不得的。周芷若被人摟住纖腰,若是武當山的男人知道了。那個摟腰的人,只怕會被唾沫淹死,亂刀砍死,人山壓死……
一襲青影晃來晃去,周芷若卻是砍之不到。她驀地長劍一緊,卻是被對方伸出右手兩指夾住。而那青衫客地左手卻是伸到臉上,將麪皮緩緩剝下,看得周芷若心驚肉跳。
露出來的是一張白皙俊朗的臉龐,嘴角泛着苦笑。青書欠了欠身,苦笑道:“周師妹,冒犯了。”
周芷若見是他,一顆芳心跳得愈發快了。她面紅耳赤,小聲道:“還不鬆開,把劍還我。”青書鬆開長劍,又自戴上面具。周芷若奇道:“你、你怎地戴上這麼難看的面具?”
青書自然不會拘泥於方纔地尷尬,只笑道:“我忽起興致。去看看咱師弟師妹練到什麼程度了。不如就由我陪你走這一遭,爹爹看到我,說不定還多傳你幾手呢。”周芷若本知道這師兄武功極高,但卻沒想到他武功之高,更高過宋遠橋。聽他此語,不由暗道,他或是有什麼疑惑了吧,太師傅這兩日山間採集露水寶果與他療傷。一時回不來,故而唯有下山解惑。當即欣然點頭。
不多時,便至紫霄宮畔。演武場中。
宋遠橋一身寬袍,廣袖如雲,姿態端重,目光掃過場中習劍的弟子,波瀾不驚。他雖已決意傳掌門之位於俞蓮舟,但這督導練功,卻是武當七俠份內之事,今日正輪到他當值演武場。驀地。他忽然一驚。一個熟悉地青影並着周芷若一同從山間小道下來,他倆似乎說了兩句話。周芷若便走了過來。宋遠橋目光古怪,開口道:“芷若……”
周芷若似笑非笑地說:“師傅,師孃每日忙忙碌碌的進出廚房,親自燉湯煨肉,我早猜出來啦。”宋遠橋怔忡半晌,驀地笑着點了一下週芷若額頭,搖首嘆道:“這小丫頭片子,這什麼都瞞不過你。”目光卻已投到那襲青影之上,滿是慈愛。周芷若含笑不語,心道:“看來師傅真的改變不少呢,天下果無不是之父母。”想到這裡,卻又是念及幾年前逝去的父親,心中微微傷感。
宋遠橋見兒子難得起了興致下山,有意露一手功夫,哈哈一笑,揚聲道:“衆弟子何在?”正在練劍練拳的弟子都是停下來,卻不管額頭上滲出的絲絲汗漬,大聲回道:“回掌門,武當弟子在此!”
宋遠橋一掃往日儒風莊嚴,只朗聲笑道:“不時,我將使一路劍法,你等好生瞧着,能看懂幾成,便觀諸位資質悟性了。”武當衆弟子都是大爲驚訝,掌門從不輕易施展功夫,今日卻是如何回事?但驚訝過後,卻是大爲興奮,武當掌門施展出來地劍術,豈是泛泛?說不得就是武當的鎮派絕技太極劍術,須得好好觀摩,學到一兩招,便終生受用不盡。
話音方落,衆人便覺眼前劍光一閃,宋遠橋騰挪躍起,一柄長劍脫鞘而出,正是象徵着武當掌門身份地“真武劍”。“真武劍”乃是取地心火脈伸出地一塊鐵石鍛造而成,無論是合以“武當九陽功”,還是“純陽無極功”,都有事半功倍之效。這一柄劍伴隨張三丰五十餘年,從來未逢敵手。終於宋遠橋三十二歲那年傳予他,這一年,也正是青書出世的這一年。
宋遠橋左手捏個劍訣,右手一橫長劍,緩緩劃上一個圈,擺個白鶴亮翅地架子。衆弟子都是迷惑不已,這麼慢騰騰的一招劍,能有何用?便是以周芷若之資,也是難能領悟。青書卻是看得連連點頭,父親這一手劍法出招用招收招,無不合“太極”之意。看來自“太極拳劍”出世,武當一派,當威震江湖,壓過少林一頭了。
南少林的紅葉,自己足以當之。北少林三渡的“金剛伏魔圈”固然厲害,又怎擋得住武當七俠的“真武七截陣”?便是隻派三俠出戰,連成陣勢,也未必輸了。宋遠橋、俞蓮舟一身修爲之厚,都已迫近三渡的水準,遠遠拋下諸師弟一程。俞岱巖一身功夫怪且堂堂,用來雖敵不過人家,卻能有鉗制之效,合以真武七截陣,倒也不難。張翠山更兼“和氏帖”,煌煌之風,自宋、俞二人之下,無人能敵,雖限於年歲,內力不足,但三數年後,七俠之中,必定以翠山第
卻說宋遠橋一套劍術使來,如冉冉初陽,和煦春風,不枝不蔓,以美人喻之,則堪比絕代佳人。雖遠不及殷六一曲絕舞光明頂那般濃麗,卻是清淡瑩潤,墨玉謙謙,威力也自大了許多。
青書大爲讚歎,薑還是老得辣,若無無窮無盡的內力支撐,單以劍術修爲上的體悟而言,自己與宋遠橋相較,似乎還稍差那麼一些,但武學境界上,卻勝過他爹了。畢竟自身體悟地“造勢”“攬勢”,可是極爲了不得的法訣。
可以這麼說,宋遠橋一手太極劍,經數年苦修,已得了張三丰七成法意了。
但是,青書卻看得出來,宋遠橋此時施展的劍術,卻並非太極劍術,其中縱然充斥太極之意,但更多地,卻是屬於宋遠橋自己的東西。
謙厚穩重,寓意沖淡。
能有“寓意”的境界,宋遠橋已然躋身當世超一流高手之境,舉手投足,自有意蘊其中。
不錯,少林有“七十二絕技”,並非達摩老祖一人之功,有好一些都是後人手創,寓自身之意於其中,往往心與境合的使來,便能生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大能來。不然,你換別人去使一使“黯然**掌”,和楊過傷心之時一比,當真不啻雲泥。
一招一式,看似一板一眼,卻更如行雲流水,使來即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讓好多人都是雲裡霧裡。唯有一些悟性聰穎的弟子,彷彿看出了些什麼。
卻見宋遠橋深吸一口氣,口中吐出長長一縷白氣,左拳右劍收將回來,緩緩放下。
寂靜半晌,輕輕的拍手聲響起,諸弟子這才反應過來,場中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諸弟子交頭接耳,有地互談心得,有地卻是極贊掌門高技。
宋遠橋聽得那聲輕輕的拍手聲,嘴角已然蕩起笑意,他知道,兒子看懂了自己地劍術,一套武當絕劍也即將出世。
“就叫它儒劍吧。”宋遠橋還在想着,青書的聲音就已響在耳邊。
早有弟子問這套劍法是太師傅創的哪套武功,怎地全然沒見過。宋遠橋微微一笑,緩緩道:“這是爲師手創的一套劍術……就叫它儒劍吧。”
儒者誠然有守成固執之虞,但最重要的,卻是還是一個“仁”字。
青書曾不屑自身“儒俠”身份,如今卻是覺得,是自己配不上這個稱號,儒者大仁,而這個“仁”字,父親顯然做的比自己好的太多。
宋遠橋自青書被人送上山,心中便已然隱隱猜到,這幾年失蹤,固然有原則問題其中,但不想被自己管教着,想必也是原因之一,心中歉然之下,卻始終說不出口。
如今,父子二人,卻是再無隔閡。宋遠橋自不會刻意要求兒子去做一名儒者,青書也自放開手腳,天地任其馳騁。
武當儒劍,今朝問世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