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神隨着樓仲叢的眼神,看向身後,瞧見了聶湮訣,眼睛一瞪,“你出來幹什麼,進去!”他不想聶湮訣看到自己殺人的場面,那是真正的疼惜。
聶湮訣慢慢走了過來,道:“師父,樓教主說的沒錯,你不是隻有笑臣一個傳人。”她指着自己的肚子,“還有一個,在這裡。”
弒神愣了愣,道:“他殺了你的丈夫,你怎麼還可以如此冷靜,替他說話。”
“那是因爲我的丈夫覬覦他的妻子。”聶湮訣苦笑:“我的丈夫,爲了別的女人拋棄了我和我的孩子,我不恨他,已是最大的容忍了,如何還能幫着他助紂爲虐。”
弒神聽了這話,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回她,半晌才道:“苦了你了。”
聶湮訣搖搖頭,道:“師父,這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你放他們走吧,就像樓教主所說,就算殺了他們,笑臣也回不來了。”
“不,我咽不下這口氣。一想到笑臣他……”弒神黯淡的眼神瞟向樓仲叢幾人,“我就想給他報仇,不殺他們,我心裡不痛快。笑臣跟了我二十幾年,我待他如親生兒子,如今說沒就沒了……”
聶湮訣輕聲道:“師父,如果你不放了他們,我就不要這個孩子了。反正他從來沒有愛過我,我也沒有必要給他留後。”
這句話,果然戳中弒神的要害,急忙道:“別,我聽你的,放他們離開便是。你好好休養,把孩子生下來。”
“從那以後,我們兩派便徹底決裂,再無往來了。而我心中對樓仲叢的恨並沒有消失,我一直等待着你的降臨。幾個月後,你娘順利地產下了你。那時的你,粉粉嫩嫩的很是可愛,你娘歡喜的不得了,給你取名爲商慈。”
“商,度也,容忍之心,慈,善也,助人之心。秉懷一顆善良的心,包容一切的不堪,她希望你同她一樣,做個善良大度的人。帶着這樣的期許,盼着你一天天的長大……”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你娘教你學東西,你一學就會。我見你習武很有天分,甚是高興,便在你四歲那年開始教你修習內功心法,各種簡單的招式,你耍的是不亦樂乎。你娘最開始的時候很不情願你學武功,她不敢違抗我,只能在你習武的時候遠遠地看着。那時候的我,只顧教你武功,卻忽略了她,所以才造成了我今日的局面……”
那時候的弒神,瞧見鄢商慈有着很高的習武天分,便不顧聶湮訣的反對,執意將自己的一身武功傳授給鄢商慈。他是個嚴師,對待鄢商慈如起初對待衣笑臣一樣,很是嚴厲。每每鄢商慈一喊累,他都會眼睛一瞪,又吼又怒。
小小孩童忍着淚水乞求道:“師公,我可不可以不練?”
弒神眼皮一緊,道:“不行,你不練功,如何給你父親報仇?”
“報仇?”小小年紀,根本就不懂何爲仇恨。
“對。你沒有爹,因爲你爹被樓仲叢殺了,你要好好練功,才能殺了樓仲叢給他報仇。”被仇恨侵蝕的弒神,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的話給孩子帶來了多大的衝擊力。
鄢商慈聽了弒神的話,傻愣愣地站在那裡。
聶湮訣突然從角落裡衝出來,緊緊摟着女兒,衝弒神道:“你給她說這些幹什麼,她那麼小,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弒神不以爲然,“這件事,她早晚都得知道。我只是讓她明白,她是邪帝的女兒,身上流淌着的是邪帝的血液,如果沒有一身傲人的武功,就對不起她九泉之下的父親。”
聶湮訣幾乎央求道:“你放過她吧!不要再逼她學武功了,我不想她活在仇恨之中,我想她做個平凡人,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生。”
鄢商慈卻在此時離開了母親的懷抱,看向弒神,眼神極其認真,問道:“師公,你說的是真的嗎?”
弒神道:“當然,師公是不會騙你的。不信你問你娘,你爹是不是被樓仲叢殺了?”
小小的腦袋仰頭看向聶湮訣,眼睛一眨一眨,“娘?”
聶湮訣沉默了片刻,道:“是的。但是,娘不想你報仇……”
鄢商慈低頭想了想,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願意習武,爲爹爹報仇。因爲,我討厭那個讓我沒有爹爹的人。”
聶湮訣身體一顫,“商慈,你爲什麼這樣?”她心底的仇恨究竟是從何處來的?
鄢商慈自那之後,就很聽弒神的話,日日夜夜跟着他習武。無論聶湮訣怎樣勸說,都攔不住她學武的決心。瞧着女兒一天天成長,她異於常人的冷漠,從容,都讓聶湮訣感到深深的不安。
在鄢商慈六歲那年,聶湮訣遠遠地看着兩人習武,一招一式都彷彿有着衣笑臣的影子,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她拾起包袱,離家而去,一去就是整整兩年,這兩年間,幾乎很少回邪陰派,每次回來,都待在大堂裡,望着衣笑臣的牌位,黯然神傷。
事情的變故,發生在鄢商慈八歲那年。那時,鄢商慈已經習了整整四年的武功,已有所成,讓弒神很是滿意。當他在密室裡和鄢商慈互相切磋時,聶湮訣滿面風塵地回來了。
聶湮訣滿懷笑意走進密室,打斷了弒神和鄢商慈,“師父,今天是笑臣的忌日,讓商慈去給他上柱香吧。”
弒神眉頭一皺,“商慈現在練功正是緊要關頭,一旦停頓,就很難提升,還是等晚一點再去吧。”
聶湮訣笑容未減,“師父,商慈再忙,也還是要盡些孝道的,笑臣畢竟是她的父親。就當是讓笑臣看看她的成就吧,只上一柱香就好,我已經準備好了。”
弒神瞧着聶湮訣清瘦的容顏,心終究軟了下來,三人遂一同來到大堂。
大堂上首的供桌之上,擺放着衣笑臣的靈牌,是兩年前聶湮訣從自己的房間搬到這裡的。弒神起初雖然不解,卻從未問過她原因,她也未曾解釋過。供在大堂雖然奇怪,卻也方便他和鄢商慈上香,他也就沒有管那麼多。
趁弒神望着靈位出神之際,聶湮訣將早已備好的一柱香遞給他,口中道:“師父,這些年來,你教導商慈辛苦了。笑臣泉下有知也會感激不盡。”
弒神毫不猶疑地接過,慢慢走向供桌,燃起第一炷香,“這沒什麼,商慈很優秀,繼承了笑臣的聰穎和慧根。她根骨奇佳,是個練武奇才,再過十幾年,必能超越年輕時候的笑臣。”絲絲煙氣緩緩飄起,散於周圍。
弒神對着靈牌喃喃道:“笑臣,你放心,你的仇,商慈一定會替你報的。”緩緩轉身看向鄢商慈,“商慈,你……”剛開口,卻見聶湮訣掐斷了鄢商慈手中的香,拉着她向後退去。
鄢商慈不解母親的舉動,仰面看向聶湮訣,見她臉上透着一股悲涼,彷彿下定了決心要與什麼訣別。那一瞬間,她的鼻子有些酸,這些年來,她只顧和師公一起練功,很少與孃親走的這麼近呢,幾乎已忘了她帶給自己的溫暖。就是這片刻的時間,她被聶湮訣拉向了門口。
聶湮訣在門口站定,將女兒護在身後,看着弒神,道:“你該把商慈還給我了。”
弒神一愣,朝聶湮訣走了過去,“你說什麼?你還在意這件事?”話剛落音,便感覺身後有一股勁風襲來,無數鐵鏈從供桌之上的牆內伸出,纏向了他。
弒神感覺到了危險,本能地擡起右手反擊,將一根鐵鏈打偏,撞在桌子上,桌子頃刻碎裂。他閒出的右手不停地回擋着鐵鏈,然鐵鏈似是有自主能力一樣,每每他的手一觸及,都會閃現不見。待他回過神來,雙腳腰身和左臂已被緊緊纏住。
弒神怒上心頭,欲運功掙開鐵鏈,卻發覺自己突然使不出力來,“怎麼回事?”他看向聶湮訣,眼中充滿了疑惑,“你做了什麼?”
聶湮訣直視他,道:“那香只不過讓你使不出力罷了,並沒有廢掉你的功力。你知道,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帶商慈離開這裡。”
弒神此時已恢復了冷靜,“這些年來,我待你可不薄,你這樣回報我,着實讓我心痛。”
聶湮訣閉眼,沉痛道:“我沒有選擇。”
弒神冷哼一聲,道:“你以爲這樣就能困住我嗎?”
聶湮訣笑道:“沒有把握的事,我是不會做的。我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學了這個機關,就是爲了今日。我雖然不會武功,可我有學習機關的天分,兩年的時間,足夠我學很多很多,足夠我用它將你困住。”說完,她猛然揚手,似是將什麼遠遠地拋了出去。
隨着聶湮訣的動作,牆上的鐵鏈緩緩回收,猛然緊縮。一股巨大的力量讓弒神來不及反應就被拉向了牆壁,緊緊地貼在牆面上。鐵鏈如蛹蛇一般在他身上纏繞幾圈,然後便固定住了。弒神動了動身體,鐵鏈也隨之晃動。
聶湮訣看着弒神,道:“我知道你功力高深,這些鐵鏈根本就奈不了你。但是我在鐵鏈上做了手腳,它會侵蝕你的肌肉,嵌入你的體內,與你的筋骨同生。若是你強行掙斷鐵鏈,只會震斷經脈而亡,落不了什麼好處。”
弒神似是不相信,運功扯了扯鐵鏈,一股鑽心之痛讓他額頭冷汗直冒,此時才知聶湮訣的話不假。他眼神冷冽,看着聶湮訣,道:“想不到你竟忘恩負義,如此狠毒,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爲你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毫無威脅,倒是低估你了。但,你真的以爲,商慈能夠逃開這一切嗎?”
“師公!”鄢商慈被這樣的變故驚嚇到了,起初見弒神被困,以爲他能夠逃開,此時,不由得睜大眼睛看着緊貼在牆上的人,只剩驚慌,“娘,你爲什麼這麼對師公?你快放了他。”
聶湮訣摟着她的肩膀,道:“商慈,娘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娘想你做個平凡的姑娘,不想你一生都活在仇恨之中。”
弒神此時插口道:“商慈給他父親報仇,是爲盡孝道,有什麼不對!你一心阻止她,可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笑臣?”
“報仇?不要再找什麼藉口了。”聶湮訣轉臉看向弒神,“你只是同笑臣一樣,無法捨棄自己的自尊心而已。樓教主已經失蹤了這麼多年,就算商慈學會了武功,又如何找他報仇?去殺了他的家人嗎?他的家人又來殺我們嗎?殺來殺去有什麼意思?這些恩恩怨怨,會讓商慈永無寧日。”
她頓了頓,又道:“如果真要報仇的話,以你之能,豈會殺不了樓教主,你只是不甘心而已。笑臣是你一手帶大的,他的個性隨你,我不能把商慈給你教養,學你們的陋習。我要她做一個大度善良的人,如她的名字一樣。”
聶湮訣越說越激動,到後來幾乎是掐着鄢商慈的肩膀。鄢商慈感覺有些疼,央求道:“娘,我好疼,你放開我。”
聶湮訣放開鄢商慈,從懷中掏出一包藥粉,對她道:“來,吃了這個,聽孃的話。”
鄢商慈不解,“這是什麼?”
聶湮訣突然喝道:“問那麼多做什麼,讓你吃你就吃!”感覺語氣有些重,遂又輕聲道:“娘是不會害你的。”
弒神瞧見了,神色一變,問道:“你要給她吃什麼?”
“浮生散。”聶湮訣道:“一念浮生,一念浮塵,吃了這個,商慈就會忘卻一切的舊事,從頭開始。”望着鄢商慈,“從此以後,便只有你我兩人。”說完,不顧鄢商慈的反抗,強行將藥粉往她嘴裡倒。
鄢商慈不停地擺着頭,藥粉灑了一地。聶湮訣有些生氣了,威脅道:“快,吃了它!如果你不吃的話,以後就沒有我這個娘了。”
鄢商慈安靜了下來,問:“娘,如果我吃了,你會放了師公嗎?”
聶湮訣道:“會,我會的。”
鄢商慈信了她的話,一口將藥粉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