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未亮,孟傳情就起牀了。花錢打水對他來說實在是太不值得了,所以,他情願自己動手。
客房在三樓,水井卻在一樓的後雜院,爲免來回奔波,孟傳情提了一個大水桶下樓,想要一次打足五個人的洗臉水。剛走到二樓,他就停下了腳步。
客棧的人都還未起牀,所以非常的安靜,然而在一樓大廳的正中央此時卻坐着一個人,一身黑衣的夜未央,自飲自酌,猶如鬼魅。見孟傳情下樓,他只是笑了笑,卻並沒有說話。
孟傳情沒有理會他,徑直下樓去了後院打水,然後在夜未央的注視下,他單手提着滿桶水一步一步地上了三樓。期間,他沒有絲毫的鬆懈,呼吸也非常均勻,這卻讓夜未央非常的心驚,這份內力江湖有幾人能及?
僅僅是這一小會的觀察,他就已經可以肯定孟傳情的功力已遠在勞桑心之上了,他心中暗想,如果孟傳情的身手也在勞桑心之上的話,那麼他就要想辦法爲屬下除掉這個勁敵了。
昨夜,勞桑心向他彙報,這個少年也報名參加了莫邪大會,因此,一大清早他便來此,想試探一下孟傳情的斤兩。
孟傳情幫所有人打好了水,自己洗漱之後,這才下樓。夜未央還坐在那裡喝着酒,他的對面卻多了一個酒杯,扣在桌子上,見他下來,就招了招手。
孟傳情沒有多想,直接過去在他的對面坐下。
“貴姓?”夜未央笑問。
“楊。”孟傳情淡淡道。
“名字?”
“楊誓。”
夜未央爲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卻並沒有喝下,盯着孟傳情道:“真名?”
孟傳情默然。看着夜未央將杯中之酒喝下,他翻過酒杯,伸手去拿酒壺欲爲自己斟酒,夜未央卻搶先一步將手按在了酒壺之上。
彷彿早料了對方會有此舉,孟傳情翻轉手腕抓向夜未央的手,夜未央也鬆開了手,反抓向孟傳情的手。兩人的手在酒壺上方互相招架,都想搶佔先機,奪下酒壺。
夜未央的手法速度極快,孟傳情根本就搶不過他,但他卻勝在內力深厚,夜未央幾次將手搭在了酒壺之上,都被他暗運內力震開。
如此反反覆覆,十幾招過去後,兩人竟然同時抓住了酒壺。夜未央抓在了壺嘴之上,而孟傳情卻抓住了壺柄,兩人對視,眼中皆閃着凌厲不羈的光,誰也不肯率先放手。
“你們在幹什麼?”鄢商慈這時走下樓,一臉笑意來到兩人身側坐下。
“美人在側,此舉實在是有失風度,楊兄弟先請!”夜未央看了一眼鄢商慈,突然鬆手,將酒壺推向孟傳情。
“酒量不濟,還是閣下先請!”孟傳情將酒壺推了回去。
“我已飲了大半,而兄弟卻是一口未沾,還是該你!”夜未央又推了回來,還暗運了幾分內力。
“烈酒傷身,不喝也罷!”孟傳情又推了回去,加重了幾分力道。
“非也!酒雖傷身,卻能忘憂解愁!”
“無憂無愁,何須它解!”
鄢商慈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面前的酒壺被兩人來回推送,正想說有必要這麼客氣嗎,卻聽見“嘭”的一聲響。兩人運用內力這一來一回地推,酒壺終於承受不住力道,怦然碎裂,壺中之酒全部灑將出來。孟傳情和夜未央因運有內力,酒未沾身,大多灑在了鄢商慈的身上。
“商慈……”“……”兩男停止了爭鬥,皆看向鄢商慈,一臉的歉意。
鄢商慈沉着臉,牽起衣衫一角看了看,突然扭頭瞪着夜未央,“你,賠我衣服!”
“自然要賠。但是……”夜未央故作不解,笑問:“爲何只要我賠?”
鄢商慈瞅了一眼孟傳情,緩緩道:“因爲,他是我的愛人。我又不認識你,爲何不能讓你賠?”
她也不是個小氣的人。這次外出,幾人根本就不曾帶任何衣物,所有人身上穿的都是昨日現買的。她身上這件紫色長紗,更是孟傳情親手挑選的,對她來說意義非凡,自然非常的珍惜。但此時這意義非凡的衣服卻被兩人弄髒,她心中自然有些氣惱,只有將氣撒在夜未央身上。
夜未央瞭然,輕笑道:“姑娘不必憂心,等店鋪開門,我就陪你去買。”
鄢商慈擡頭看向夜未央那張笑臉,突然怔住了。
好俊的一張臉!這個男人的五官是如此的精緻,雙目有神,鼻樑微挺,細膩薄脣,臉上始終帶着邪魅迷人的微笑。他的長髮雖未束起,卻絲毫不亂,緊身黑袍將他的完美身形完全展露出來。
鄢商慈不禁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人呢?她的眼睛在孟傳情與夜未央之間來回探視,發現這兩人竟是如此的相似,卻又截然相反。
兩人的容貌一樣俊美,孟傳情卻因爲年輕而多了些稚氣,夜未央看來有二十五六,相較於孟傳情他則顯得更加成熟。夜未央就如暗夜使者,他的笑帶着點邪魅,孟傳情如旭日精靈,笑中帶着純真。
鄢商慈不禁有些呆了,夜未央懂得散發自身的魅力,讓每一個女人都能爲他着迷。
孟傳情看着夜未央,雖然極不喜歡,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魅力無限,若不是相信商慈對他的情意,他真怕夜未央會勾了她的魂。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在莫邪塔一見到夜未央就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這個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與自己截然相反,也許他們將來所走的路都是相反的,他們將成爲彼此最強的敵人。
他有預感,他們之間,不是朋友便是敵人,沒有第三條路。
“閣下怎麼稱呼?”孟傳情開始重視起這個人,問起了對方的名字。
“夜未央。”
見孟傳情毫不動容,夜未央挑眉問道:“你不懷疑?”
孟傳情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名字應該是出自於《詩.小雅.庭燎》中‘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一句,如果取個假名字也要如此大費周章的話,你也太有心了,何必呢?”
夜未央轉着手上的酒杯,笑道:“說得是,取個假名字就該像閣下這樣,簡簡單單,多好。”
孟傳情不理會他的嘲諷。
此時,客棧的人已陸陸續續起牀了,桑幼憂幾人也下了樓。孟傳情與他們打了招呼就和夜未央、鄢商慈出門了,這次桑幼憂竟然意外地沒有黏着他。
蘇州城就是蘇州城,雖然是清晨,街上卻早已擺滿了攤,當然賣早餐的是最多的。
商羽落坐在一家賣粥的攤位旁等着老闆盛粥,儘管江末寧並不理解她的所作所爲,一再傷害自己讓她留下來,她還是要進城來查探夜未央的下落。
她心想,既然天殺並未出現在松林,那就一定是隨夜未央進城了,如此一來,就算是找到了他們,鬥起來也是非常棘手的。而夜未央,他們究竟藏在何處呢?
“姑娘,你的粥好了。”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見商羽落獨自發呆,對桌上剛盛的粥渾然不覺,忍不住喚了一聲。
商羽落回過神來,歉意一笑,這才喝粥。剛喝完,她就瞧見孟傳情和鄢商慈、夜未央三人從對面的一家麪館裡走出來,三人有說有笑朝東街走去。
商羽落眼神一變,突然起身,丟給攤主一錠銀子,道:“老伯,我有急事,麻煩你煮一碗鮮粥,幫我送到城外松樹林溪邊的小茅屋,可以嗎?”
攤主是個實在的人,一口答應了。
商羽落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道:“老伯,你家裡還有人嗎?”
攤主愣了一下。
“我希望您能親自送去。”商羽落笑道,轉身離去。
老伯很快煮好了粥,他朝屋裡喊道:“阿峰啊,爹有事出城,你出來看攤。”
屋裡奔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字,一臉的痞樣,問道“爹,你出城幹啥去呀?”
“給客人送粥。”老伯將粥打包。
“客人?哪有客人啊?”阿峰好奇地四處張望,發現他老爹的攤位沒有一個人。
“已經走了。”老伯瞪了他一眼,端起粥罐準備離去。
阿峰攔住了他,道:“都走了還送啥?不如給我喝了吧!”奪過粥罐。
老伯沒有說話,只是陰沉着臉看着他,看的阿峰的心一陣發毛,趕忙將粥放在桌上,悻悻回到攤位上用勺子拌着鍋裡的粥。
“老闆,來碗鮮粥。”有客臨門,阿峰擡頭看了一下,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年,一身黑衣,手中握着一把劍。
來人正是勞桑心。
老伯端着粥罐道:“請稍等。”他見阿峰盯着客人發呆,訓道:“還不煮粥!”
勞桑心見了阿峰那副神態,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朝老伯道:“我不喝他煮的粥,你親自煮。”
“這……”老伯爲難地看着他,“我有事……”
勞桑心看了一眼他手裡的粥罐,似乎明白他有何事,用劍柄指着阿峰道:“讓他去,你煮!”
老伯有些猶豫。阿峰突然上前來,“爹,還是我去送吧!”
“不行,客人說了讓我親自去送。”老伯不肯。
“他手裡有劍,如果我們不答應,說不定他會……”阿峰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可……剛剛那客人手裡也有劍……”老伯未說完,勞桑心突然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十兩,你煮不煮?”
阿峰一把將銀子抓了起來,連連道:“煮,當然煮。爹,你趕緊煮啊,我幫你送,你說送哪?”
老伯有些不放心,道:“你得答應我,一定要送到。”
在阿峰的連連應承下,老伯將地址告訴了他,他抱着粥罐飛快離去。
勞桑心看着阿峰的背影冷笑着。他平生最討厭色鬼了,如果今日他穿女裝的話,這個阿峰的眼睛是絕對不會離開她的身體的。
“兄弟!”孟傳情三人剛走到一家裁縫鋪前,商羽落就追了上來,“你們買衣服?”
猛一看到來人,夜未央眼神一變,故作不認識,神態自然地看向前方。
“商姐姐,你怎麼來了?”孟傳情有些詫異,去的急來的也太突然,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在前面看到你們,過來問候一聲,這位是……好像在哪見過?”她注意起了夜未央。
夜未央笑道:“在下楊蔚,商姑娘不認識我了,一年前我們見過。”
商羽落想了想,道:“好像是,當時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原來你叫楊蔚,你們是……”她看向孟傳情。
孟傳情正欲開口,夜未央卻搶先道:“我們是兄弟,親兄弟。”他一手搭在孟傳情的肩頭,裝作很親熱的樣子。
孟傳情自己名字有假,自然也不敢點破夜未央,他見商羽落一直打量着夜未央,似是有所懷疑,便反手攬上夜未央的肩頭,笑道:“對呀,親兄弟,你知道的,我們不好暴露身份,姐姐無需點破。”
商羽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夜未央卻以爲她不知道,便自編了個名字和他稱兄弟。這必然會讓商羽落誤以爲夜未央是他的大哥孟傳聞。雖然商羽落未必見過大哥,但一定聽說過,此時見眼前之人與傳聞不符,必會懷疑詢問。這樣一來就在夜未央面前暴露了他的身份,爲此,孟傳情不得不違心與夜未央如此親密。
商羽落似乎相信了,笑道:“明白。”她又看向夜未央,道:“一年不見,相聚卻在今日,真是有緣,不如我陪你們逛逛。”
孟傳情和夜未央異口同聲拒絕道:“這不好吧!”話一落音,兩人皆看了對方一眼,心生怪感,同時放下搭在對方肩膀上的手。
見兩人如此默契,商羽落更加相信他們是親兄弟了,雖然被拒,卻依然淡笑道:“如此,便不打擾了。”
“商姐姐!”正欲離去,鄢商慈突然叫住了她,“我正好要買衣服,你陪我一起吧。”
“商慈……”孟傳情急忙朝她使眼色,鄢商慈卻似沒看到一般,直接牽着商羽落的手進了裁縫店。
“啊!美人不給面子,兄弟,你太失敗了……”夜未央拍打着孟傳情的肩膀,調侃道,然後在孟傳情的瞪視下踱步跟在兩女身後。
一年前,天地二殺尚在閉關中,其它殺手又有任務在身,因此夜未央不得不親自出馬去對付一個強勁的對手。追蹤對手到洛陽時,發現商羽落也在追蹤這個人,兩人同時擊殺了對手,就此相識。當時,他的“忘本”心法就無法看透她,便算準了此女今後不凡。
果真,一個月後,商羽落做了邪陰派的掌門人,名聲大噪,她新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燒向了糊塗堂。門下一名負責收集情報的弟子被她所擒,商羽落企圖從他口中探出一些糊塗堂的秘密,但那名弟子只說了一句“若鏟糊塗堂,先滅夜未央”便咬舌自盡了。
就這樣一句話,夜未央便成了商羽落的心頭大敵,處處找糊塗堂的麻煩,希望能將他引出來。爲了保存實力,夜未央一直不願與其正面交鋒,能避就避,但商羽落卻對他緊追不捨。
此次,她不知從何處得知自己要在莫邪大會上搗亂,便想在沿途阻止自己進城,若不是自己事先料到,恐怕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擺脫她。既然她現在並不知道自己就是夜未央,與她一起逛逛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