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華陣中。
曾經歷過芳魂依依幻境的莊伏樓,面對身旁的種種,果然沉穩了很多。
從一開始,知道自己進入乾坤陣幻境中後,他便盤坐於地,一心默唸心經,摒除雜念。自小,他的定性都比靈淵閣的弟子要強,心經也是他堅守本心,引以爲傲的資本。可儘管如此,依然抵不過乾坤陣的剋制之理。
靈絕陣中的落花,不斷地與移動的樹木抗爭,速度越來越快,幻影重重,如一道道強烈的陰影,積壓在風華陣中的莊伏樓心頭。沉重的壓迫感越來越強,迫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難,不得已斷了心經,放鬆五感。
頓時,一段段往事,自陰影中浮現,在眼前不斷上演着,一道道清脆的聲音,傳入耳際,如夢如幻。他怔怔地看着,聽着,很快便沉溺於聲色夢話,無法自拔。
眼前的景象,讓莊伏樓有些茫然。或許是過了太久,他幾乎都忘了曾有過那麼一幕,當再次面對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站在涼亭之下的雪碧淵,臉色煞白,眼神黯淡無光,盯着插在胸口的劍,喃喃道:“師兄,你以爲……除了你,還有誰……可以拿劍傷我?”
飄落的雪花靜止在半空之中,大地一片白茫茫,冷的鑽心,寒的徹骨。莊伏樓顫抖着雙手,鬆開劍柄,滿臉的自責與無助。
原來,他曾深深地傷害過她啊!那一劍,該有多深,她的心,該有多痛?他竟然都忘了……忘了所有與她相關的一切。
兒時的一幕幕涌上心頭。
永遠被他拋在後面的黃衣小女孩,終於長大了,在他沒有察覺,沒有注意時,走在了他的前面。而他,卻覺得,小女孩應該一直走在後面,前面是他和小師妹才能走的路。
原來,最該停下腳步的那個人,是他自己。而他心裡一直逃不開的影子,竟是她——當初的黃衣小女孩,如今的靈淵閣少閣主。
他欠她,欠了很多很多。
鬼門陣中。
水連環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乾坤塢。翠綠的草木,鮮豔的花朵,自茫茫白霧中若隱若現,好不真實。
“你回來了?”耳邊突然傳來雪碧淵的聲音。水連環扭頭看去,黃衣女子站在霧中,含笑看着她。
“少……閣主?”水連環上前兩步,卻又停了下來。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處在幻境中,還是在現實中。若是在幻境中,那便是少閣主剛剛自橋下救了自己,一切都是原來的軌跡。若是現實,那便是……少閣主親自來到陣中,與她相見。
瞧着雪碧淵那張含笑如嫣的臉,水連環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喃喃唸叨:“師姐……”眼前的人,一直都是她的師姐啊!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耍,最親的姐姐。
雪碧淵緩緩擡起右手,伸向水連環,笑道:“歡迎你回來。”
水連環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奔上前去,“師姐!”
雪碧淵看着奔過來的人,笑容越來越深,眼眸越來越媚,彷彿要將人吸入深邃之中。
“不……”突然,水連環停下了腳步,盯着前方漸漸被霧氣覆蓋住的人,緩緩後退,“不,你不是師姐,你是……少閣主。”
“我已被少閣主逐出靈淵閣,永遠也沒有資格再踏入靈淵閣一步。”她緩緩搖頭,逼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會有人,歡迎我。”
霧氣越來越重,將所有景色覆蓋,頓時,水連環什麼也看不清了。周圍一片寂靜,什麼也聽不到,世界陷入了一片荒蕪之中。
“少閣主……少閣主……不要走……”她有些害怕了,放肆大聲地呼喊着,尋找着。依舊是安靜如常,什麼也沒有。
她緩緩跪坐在地,只剩孤獨,只有抽泣,“師姐……師姐……不要走……帶我回家……我想回家……”
霧氣驟然消散,陽光灑落下來,竟是那麼的溫暖明媚。花草樹木,一如既往,充滿了生機。
風華陣中。
莊伏樓顫抖着雙手,猛然拔出雪碧淵胸口的劍,悽然一笑:“是的,師妹,我怎能傷你?”
決絕的眼神,盯着她蒼白的容顏,在血珠灑過來的同時,毫不留情地將劍反手刺入自己腹中。
隨着莊伏樓的倒下,停止的雪花又飄落了起來。
那一刻,不是因爲雪花漫天,而是,真的下雪了。
觀星臺上。
雪碧淵頗爲遺憾,喃喃道:“竟是你贏了。”第三局,水連環此莊伏樓早一刻悟透,先破陣而出。
落花心情卻有些沉重,緩緩道:“我知道連環和靈淵閣的過去,也知道她有很深的心結。但她自己不知道,一直以來,她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重回靈淵閣。她一直逃避着這一切,此時破陣,想必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心結所在了。”
“你倒是心如明鏡。”雪碧淵瞧了落花片刻,緩緩吐出一句話,“只可惜,當局者迷。”
“如此,我們還是平局。”落花嘆道:“目前陣中,就只剩下大哥,商姐姐,夏星辰,粟烈與冉必之五人了。”
“確實如此。”雪碧淵點頭,道:“不過,因爲商羽落強行引陣,導致整個陣型有所改變。目前,風華陣,寒闕陣,鬼門陣,天乾陣,靈絕陣,五陣無主,已與其他五陣融合。還未破陣的五人,將要面臨壓陣所帶來的雙重威力。他們破陣,會越來越難。”
落花不以爲然,問:“第四局,你想怎麼賭?”
雪碧淵緩緩道:“此時,我已開啓五方步,陣中五人,又將彼此牽制。我們便賭這五人,誰最先破陣而出?”
落花捏着棋子,輕笑一聲,道:“我似乎已摸透了乾坤陣的門道。”
“哦?”雪碧淵挑眉,“說來聽聽。”
“那便是一個字,舍。”落花將棋子擺在棋盤上,押寶冉必之,“誰最捨得,誰便最先破陣。”
“你覺得他最能捨?”雪碧淵詫異。
落花卻搖頭,“冉必之未必是最能捨得,但他卻是最適合舍的。”最能捨的,當是商羽落。但正因如此,她一定要最後一個破陣。她要舍自己,保所有人,所以,纔會引陣自困。
“那麼,你爲什麼不認爲,是孟傳聞呢?”
“大哥,他捨不得,也不敢舍。”落花嘆了一口氣,“因爲他不敢像我一樣,拿別人的命來賭。”
若舍,他或許會遍體鱗傷,或許會永遠被困於陣中,那樣,他將永遠無法前行。若不捨,便還能掙扎到最後一刻,只要不倒下,他便還有機會。
“大哥一向懂得審時度勢,但這一次,他會遵從本心。”落花擡眸,盯着雪碧淵,“這就是初心,你懂嗎?”
雪碧淵也注視着落花,那一刻,在他眼裡,她看到了一絲倔強與明悟,在藍色眼眸的映照下,更顯飛揚。而後,聽他緩緩開口道:“你堵的是命運與格局,而我堵的是人性與初心。”
許久後,雪碧淵執起棋子,“那麼,我賭粟烈。”
“爲何?”
雪碧淵彷彿已看透了結局,緩緩道:“因爲,她的境界,只在商羽落之下。”
落花聽了此話,眼眸一沉。
曳蔭陣中,孟傳聞正與數以百計的青藤鬥爭。
此陣是以五行木陣爲主的機關陣,所有的樹枝藤條,皆會化作武器,鞭打着陣中之人。
初入此陣,孟傳聞很是鎮定。從濃霧瀰漫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受困於乾坤陣中了。作爲江湖上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他並非沒有見識,對於乾坤陣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瞭解的。
他知道江湖上的傳說——乾坤陣,神女一脈的絕技,與軒轅家的分光離合陣,並稱爲龍鳳之陣。想要破陣,只有兩個方法,一是功夫過硬,如百年前的軒轅伢子,一人破四十九陣;二是,精妙絕倫的盤算計劃,憑着過人的頭腦與佈局,合理地操縱陣中之人,抓住時機,一舉破陣。
然而,很多人不知道,乾坤陣還有第三種破解之法。那便是,死亡。
乾坤陣中,所有的攻擊傷害都是實質性的,也就是說,你在陣中遭受多少傷害,出陣之後,身上便有多少傷口。陣中所看到的景象和事物未必都是真的,但所感受到的疼,那是真的疼。
同樣,如果你在陣中不幸死亡,那便是真的死亡了。
落花說,誰最能捨,誰便是最先破陣的那一個。那是因爲,他看透了雪碧淵的心。第三局過後,他就知道,雪碧淵並不想他們一行人死。所以,一旦陣中有人即將死亡,她便馬上將那人放出來。寒闕陣中的流火如此,風華陣中的莊伏樓亦然,他們都是在瀕臨死亡的時刻,破陣而出。
處在陣中的孟傳聞並不清楚雪碧淵的心思,所以,他不敢舍。他不敢讓自己在陣中死亡,否則,同樣被困於陣中的鄢商慈或將無人營救。他必須不停地戰鬥,並探尋着這些青藤的奧妙,以便尋找機會,好去營救鄢商慈。
這便是落花說的,他不敢舍的原因。
以往的孟傳聞,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位翩翩公子。他溫文爾雅,沉着冷靜,白衣俠士,智慧非凡。他很是出衆,卻也容易讓人忽視,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總是在你不經意間,或者看不到的時候,將一切都處理的很完美。
可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在江湖上還有些名頭的人,卻無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他有今日的成就,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爲武林莊大少爺這個身份,和孟凡塵的左膀右臂這個稱呼。還有一半,憑的是他自己的本事能耐。而這份能耐裡,獨獨沒有“武功好”這一說,有的僅是“非凡”二字。
這便是他,非凡公子,一個懂得權衡利弊,審時度勢的人。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拼命,什麼時候該弱勢,也知道面對什麼人,該給出什麼態度,更知道要怎樣表現自己,纔不會讓人覺得他不尋常。所以,他才能成爲孟凡塵的左膀右臂,又或者說,正是因爲在孟凡塵身邊待久了,他學會了這一技能。
這樣一個追求平衡安穩的人,處在危機重重的乾坤陣中,難免會暴露本性。因爲心中還掛牽着鄢商慈,所以,他無法再像以前一樣,適時而退。他必須迎難而上,憑自己的真本事去化解這一切。這便是他一直都有,卻從未面對過的事——初心。
人一旦有了真正想守護的東西后,便會變得不一樣,正如此時的孟傳聞。他從未像今天這樣,那麼拼命的戰鬥過。縱使身上已佈滿了無數鞭痕,依舊神采奕奕,聚精會神地反擊着。
他無法逃,無法躲,也不能放棄或是投降,漫天遊竄的藤條像是受了驚的長蟲,紛紛甩尾向他靠近。揮舞着手中的摺扇,再次砍斷幾根藤條,轉身又去擋擊身後襲過來的長藤。一個不甚,背後再中一鞭,那力道,硬是將衣服都撕破了,露出了帶着血印的皮膚。
受此重擊,孟傳聞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依舊是舞扇,擋擊,再擋擊……
與此同時,流雲陣中,困着粟烈。
此陣受曳蔭陣影響,被孟傳聞擊碎的藤枝碎渣會化作暗器襲擊粟烈。託孟傳聞的福,她很是艱難。
縱使她抽出腰間軟劍,擋擊了無數暗器,依舊受了不輕的傷。孟傳聞太拼命了,導致暗器越來越猛烈,她沒有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連續反覆的擋擊,已消耗掉她不少的體力。
“乾坤陣還真是難對付。”粟烈這樣想着,腹中再中一鏢。
摔在地上後,她艱難地爬起來,匆匆幾個劍花一挽,又擋掉一批暗器。感覺這暗器的攻擊力道小了一些,心裡有些明白了。“看來,是剋制此陣的人也累了。”
她也有些累了,連續揮劍的手臂痠痛的狠,真的不想擋擊了。只要這些暗器不打臉,不擊她要害,那就實在沒有必要擋擊了,反正都是些皮外傷,又不會死。
“死?”粟烈腦海一沉,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我與皇極跟着公子,神女傳人想必是知道的。她會讓軒轅家的人,死在乾坤陣嗎?”
想到這裡,粟烈笑了,毫不猶豫地拋開了手中的劍,等待着暗器的襲來。
“很遺憾,冉必之依舊未能破陣。”
觀星臺上,雪碧淵露出一抹笑容,對落花道:“這一局,是我贏了,率先破陣的是粟烈。”
落花並不是很意外,只是問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粟烈和流火是來自於哪裡吧?”僅以“境界”二字,就斷定她能破陣,絕對不是知道那麼簡單,而是足夠的瞭解。
雪碧淵沒有回答,反問道:“你不好奇,孟傳聞是否破陣?”
落花無比了解孟傳聞,聞言猜測道:“他可能戰鬥至死吧,從未有過的頑強。此時,或已出陣。”
雪碧淵的語氣中,似是帶着一絲讚賞,“如你所想,他一直沒有放棄戰鬥,直至精疲力盡,傷重而亡。”
她雖未明說,但落花知道,大哥必是如之前的人一樣,在即將死亡時,被放了出來。第一次那麼頑強地戰鬥,或許是爲了商慈吧?
“我們繼續吧。”雪碧淵清空棋盤,“第五局,我們賭賭,冉必之和夏星辰,誰會率先破陣?”
落花毫不猶豫,再次下賭冉必之。
“那麼信任他?”雪碧淵有些意外,“這已經是你第三次賭他了,前兩次你都輸了。”
“你不是很會算命嗎?”落花輕笑一聲,“命運既然讓我在同一個人身上輸了兩局,必不會讓我再輸一次。”
“哦?”雪碧淵美目一轉,盯着他,“你開始相信命運了?”
落花卻是聳聳肩,“就當是吧。”
雪碧淵嘆息一聲,將棋子擺在夏星辰的位置上,“命運可是很無情的,不會憐惜任何人。”
落花盯着黑白子,眼眸深沉,緩緩道:“所以,我們賭賭看。人心與命局,究竟誰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