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後。莫邪城。
莫邪城是蘇州城邊界的一座小城,城中多經營旅館和酒樓,面積不大,但因爲是來往商客的必經之地,所以熱鬧非凡。
此時,正值中午,城中人來人往。一家名爲“譽滿樓”的酒樓上,酒客們邊吃着酒,邊談論着城中的繁雜瑣事。
“唉,聽說咱這莫邪城昨日搬來一戶大人家,好像來頭不小啊!”一張四人桌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說道。
“沒錯,好像是叫什麼‘武林莊’吧!”那書生的同伴接口道:“聽這名字像是武林中人,不知爲何會屈居我們這個小城?”
這時,酒樓的小二來上菜,聽到幾人談話,插嘴道:“我知道啊,是因爲這武林莊的主人喜歡我們‘譽滿樓’酒菜。”
小二話一出口就惹來了不少人的哈哈大笑:“你少自捧了,人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什麼好吃的沒吃過,會看上你們這個小酒樓?”
“就是啊,雖說譽滿樓的確是這一帶最好的酒樓。可是我聽說啊,人家武林莊也是做生意的,自己也是開了不少酒樓呢。”
那小二見衆人不相信自己,一時急了起來,放下了手中的活,“唉,各位爺,你們別不相信啊,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他偷偷靠近幾人,低聲道:“武林莊的小主人就在隔壁雅間坐着呢,對我們的飯菜是讚不絕口。”
“啊,真的假的?”
這時,一個聲音開口了,“得意不了許久了。武林莊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搶了當地最賺錢的生意,我看譽滿樓危矣!不出幾個月,這裡就要換主人了。”說話的是靠窗的一個年輕人,他的手邊放了一把刀,應當是個江湖人。
小二頓時臉色一變,緩了緩,走上前笑着問道:“爺,看您說的什麼話。要不再給您添壺酒?”
那帶刀年輕人丟了一粒碎銀在桌上,冷聲道:“別怪我沒警告你們啊,我可是見識過他們的手段。”說完,瞟了一眼雅間的方向,匆匆離開。
小二目送那人離開,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瞅了瞅高朋滿座的大廳,毛巾往肩上一抗,輕快地進了雅間。
雅間精緻典雅,桌子不多,客人卻也是滿座。小二瞅着靠窗的那桌客人,想着剛纔帶刀年輕人說的話,有些失神。
靠窗的那桌,有三位客人,從他們登上酒樓那一刻,掌櫃的就吩咐他,那是武林莊的小主人,千萬得罪不起,一定要好生招待。至於掌櫃的是如何得知他們的身份的,他也不清楚。
就小二看來,那武林莊的三位小主人絕對可以稱之爲仙人。
三人兩男一女,女的大約十八歲,一身白衣如雪,素顏輕裝。她身材玲瓏剔骨,容顏清秀如詩,讓人望而生憐,思而生敬。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冷淡,從進來後幾乎沒說什麼話,不過,那張臉卻是傾國傾城,迷醉了不少在場的男人。
兩個男的也是一身白衣。年長的那人約二十二三,溫文如玉,瀟灑脫俗。他手中一直捏着一把摺扇,上書“非凡”二字,似乎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非凡公子。
年幼的那位大概有十七歲左右,一身緊身勁裝,一頭黑髮被髮冠緊錮,長及肩頭。額頭幾縷劉海向左傾斜,面容甚是俊美。他身材中等,那張臉看上去卻還像個十三四的孩子,唯有一雙水靈靈、隱隱閃着藍光的眼睛看上去略有幾分成熟。
這少年的表情一直很溫和,小二初見時,覺得他應該是個很聽話的人。然而,當他將飯菜上桌之後,才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人的性格還真不能從表面來看。
這三人,正是武林莊的少主人。
年長的男子叫孟傳聞,是家中長子,成熟穩重,規矩守禮,算得上是江湖上年輕一輩的楷模。
女的叫孟傳心,是孟傳聞的妹妹,她的表情雖然冷淡,但對身旁的兩人卻是笑得很溫柔。孟傳心精通音律,可謂是多才多藝,上門求親者無數,卻都被她拒之門外,傷了許多江湖兒郎的心。
最小的那個叫孟傳情,是家中最小的兒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永遠是性格溫吞不敢鬧事的那種主。
除去這三人,武林莊還有三位主子。
武林莊莊主孟凡塵,是江湖上聲名顯赫,人人尊敬的大俠。在外人看來,他是一個和善的俠士,沉穩內斂,鐵骨錚錚。只有武林莊裡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思就如同他的武功一樣深不可測,喜怒無常,難以相處。
莊主夫人桑引言,一個已經擁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將近四十卻依然風韻猶存的貴婦人。整日沉迷於醉花賞月,爲人雍容大度,談笑無常。
表小姐桑幼憂,桑引言兄長之女,自小便寄宿武林莊。她爲人熱情大方,時而雀躍,專橫霸道,時而安靜,善解人意。她亦是個經商奇才,武林莊所有的生意都是由她一手操辦。
三天前,孟氏一家搬來此地,在城中引起了不少轟動。浩浩蕩蕩的馬車進入城中,直奔一座偌大的府邸。不少好奇的人跟在後面看熱鬧,親眼瞧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揭開了大門上的紅布。上書“武林莊”三個大字,燙金養眼。
能買下這城中最豪華的府邸,孟氏一家的財力可想而知。而且,說起武林莊,江湖上幾乎無人不知。那可是江湖第一大莊,上至莊主,下至管家僕人,每個人都身懷絕技。
衆人瞧着一批衣着華麗的人從馬車上魚貫而下,進入府中。男俊女俏,讓不少人印象深刻。
這突然降臨的大戶人家,讓城中之人議論了近兩天,風頭也慢慢散去。直到今日,武林莊的幾位少主人出了莊門,才讓人再次拾起熱度。
今日,兄妹三人趁莊主孟凡塵忙於家中之事,便出府瞧瞧這城中風光,順便看看這個即將成爲桑幼憂囊中之物的譽滿樓。
“剛剛離開的好像是洛陽城第一富商的公子?”孟傳聞喝着茶,若有所思。
“哼!就是那個倒黴蛋啊!”孟傳情原本坐的端端正正的,說話間不禁意就將腿擡了起來,撐在凳子上,將一顆花生米拋進嘴中,輕笑,“洛陽城第一富商,自從碰上表妹後,就變成第一大窮光蛋了,家沒了,他兒子也就只能四處流浪了。還真是巧,竟也來到了此地?”說完,他微微皺眉,似是在思索着什麼。
孟傳心看了弟弟一眼,似是想要責備他太過隨性,話到嘴邊卻是一改,“看樣子,他似乎是加入江湖門派了,但願能有些出息。”
“他剛說的倒是實話。”孟傳聞瞅了瞅這偌大的酒樓,道:“表妹貌似明日就過來了,到時候,這裡還真如他所說,要換主人了。”
三人正說着,小二就端了幾盤菜過來了,“幾位爺,你們慢用,有什麼需要可以再叫小的。”
小二轉身走了,孟傳情瞅着他的背影,道:“這小二不錯,挺會做生意的,表妹應該會喜歡他。”
孟傳聞和孟傳心扭頭看向小二,見他低頭哈腰地伺候着其他桌的客人,心裡暗想:不就一普通的小二,哪裡看出他會做生意?
借武林莊的名頭,宣揚酒樓的生意,普通的小二哪裡想得到?孟傳情耳朵動了動,沒有再說話,抽出筷子,將盤中的辣椒和大蒜都挑出來扔在空碗裡,那挑的是一個悠然自得,漫不經心。其他兩人見狀,嘆了口氣,也幫忙挑了起來。
孟傳情,武林莊的二公子,表面上風光無限,實際上是個自小吃盡苦頭,也不被父親疼愛的孩子。兄妹三人中,孟凡塵對他最爲嚴厲,一言一行都容不得差池,稍有不慎,便會遭來一頓打罵。爲了不增加自己身上的傷痕,他只能努力地按着父親的要求,捨棄自由與尊嚴,膽小卑微地活着。
孟傳情的輕功練的很好,那是父親教給他的保命絕技,也是他十幾年來如一日的練習而達到的修爲。除此之外,再無所學。孟凡塵從就不肯教給他過硬的功夫,只是教一些簡簡單單的招式應付了事。當哥哥姐姐在練精妙的劍法時,他卻還在練着最基本的扎馬步,當哥哥姐姐可以憑藉武功在江湖上獨當一面時,他卻還是默默無名的小崽子。在武林莊所有人的眼裡,他就是個三腳貓,永遠也成不了氣候。
最令人憂心的,還是孟傳情的身體體質。當別人大口大口地吃着酸辣粉時,他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因爲他不能吃辣的、酸的等刺激性食物。他是七歲開始跟孟凡塵學習武功的,學武之前,他吃什麼都可以,可是自從練了父親教給他的心法之後,一但吃刺激性食物就會全身經脈逆轉,痛苦不堪。母親桑引言也曾找過不少名醫醫治,但都無法得知病因,也就不了了之。這十年來,他吃的一直都是些清淡的食物。
不被父母疼愛,在家中沒有地位,武功平平無奇,還吃不得好東西,面對着這樣局面,孟傳情從未有過怨言,更沒有對生活失去過信心。他如同那海上的孤帆,縱使波濤洶涌,激流不減,也永不會退縮,始終朝着心中的方向,堅定前行。
“唉!幾位爺,你們幹什麼?”孟傳情幾人吃的正香,忽聽小二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三人擡頭看向屏風外,只見十幾個持刀的人衝了過來。那幾人推開小二,打碎屏風,將孟傳情幾人圍了起來。
孟傳聞與孟傳心迅速站起,迎接衆人劈過來的大刀。非凡公子以摺扇爲武器,動作行雲流水。孟傳心空手抵擋,招式靈巧,應對幾人,毫不費力。
孟傳情身體微微一側,一道刀勢劈裂了他面前的桌子,扭頭看向那個揮刀的人,眼神微微變化。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巧合的事?這人分明是剛剛離開的洛陽首富的公子,一年前被武林莊弄得傾家蕩產,流落江湖,如今修得一些武功,竟是來尋仇的嗎?
哪裡學來的半吊子刀法?孟傳情起身,正想給那人一腳,斜眼卻瞧見有兩個人走上了酒樓,頓時表情一變,不再躲閃,任由那人的刀劈向自己。
只聽得上樓那兩人中,一人驚呼道:“二公子!”另一人眼神一變,猛然擡掌,打向帶刀公子。後者一聲悶哼,撲倒在地。
孟傳情驚恐的眼神盯着躺在地上那人,身體微微發抖,喚他的那個皁衣僕人奔到面前,扶着他安撫着。
這方,孟傳聞和孟傳心也解決了糾纏他們的人,一起看向年長的那人,喚道:“孟叔。”
這人正是武林莊的管家孟津。一身灰色長袍將佈滿老繭的右手藏於袖中,他左手捏着自己的山羊鬍,瞧着幾人,道:“你們沒事吧?”
孟傳情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他在家裡一向沒什麼說話的權利,在外面也是如此。
孟傳聞走上前,抱拳道:“孟叔,你怎麼會出來?”
孟津瞧了幾人一眼,淡淡道:“莊主找你們,跟我回去吧。”
幾人隨孟津下樓,往武林莊而去。或許是因長輩在場,幾人之間再也沒有之前那麼多話,安安靜靜的,沉默不語。
孟傳情的貼身小廝阿忠平日裡就膽大話多,低聲對孟傳情道:“二公子,莊主知道你出來了,大發雷霆,夫人讓管家趕緊找你們回去。”
孟傳情沒有做聲,面色淡然,心想:回去挨鞭子嗎?
倒是孟傳聞有些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譽滿樓?”
阿忠拍拍胸脯,自豪地道:“當然是我猜的啊!因爲譽滿樓的生意最好,你們肯定是要來這裡看的。”
孟傳聞搖搖摺扇,忍不住讚歎道:“行啊!跟在……跟我們在一起,倒真學了不少。”
阿忠瞧了走在前面的孟津一眼,搔搔頭,道:“我們一到街口,就瞧見那幫人上了酒樓。管家說他們是衝你們來的,就趕緊上樓去幫你們了。”
孟津聽了阿忠的話,頭也不回,淡淡道:“以大少爺和大小姐的本事,對付那些人綽綽有餘。”他這話聽着像是在稱讚孟傳聞和孟傳心,然而,誰都明白他沒有說完的後半句。那分明意指,孟家的小少爺卻是沒有什麼能耐的。
孟傳情倒不是很在意孟津的話,一路走來,始終溫溫吞吞,默不作聲。
很快,衆人進了武林莊的大門,孟傳情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這個家對他來說,可不僅僅是陌生,還有抗拒。
“傳情。”剛進院落,幾人就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自前方響起。
來人是桑引言,她一身墨衣,笑容滿面,淡妝素顏,緩緩來到來到幾人身邊。孟傳情與桑引言的感情並不是很深,見她來到只是緩緩地叫了聲:“母親。”
“你爹在大廳等你,你小心點。”桑引言輕聲囑咐。
“我知道了。”孟傳情淡淡道。
兄妹三人同桑引言和孟津一同來到來到大廳。大廳中首坐着一個人,正是武林莊的莊主孟凡塵,他有四十五六,身着員外裝,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兄妹三人紛紛上前,恭敬地叫了聲:“父親。”
孟凡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理會幾人,端起桌上的茶喝着,一旁的孟津低語了幾句,似是在跟他說酒樓發生的事。
桑引言此時眉開眼笑地對孟傳情道:“傳情,想吃譽滿樓的酒菜你說一聲,我讓下人去帶回來就是了,你又何必親自去一趟呢?”
孟傳情知道母親是在爲他說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謝母親關心,我只是去看看,以後不會再出去了。”說完,他看向孟凡塵,似是有些害怕。
孟凡塵聽了孟津的話,放下茶杯,緩緩起身,走到孟傳情身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猛然扇了他一巴掌,一聲怒喝:“畜生,又出去闖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