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傳情醒來時,已是南無詩離開的一個時辰之後。他見自己竟躺在一輛馬車中,心下一驚,急忙掀開簾子,見四周荒草連天,景色卻是有些熟悉。細想之下,才知這是返回飛龍引的路。他呆了呆,問駕車的莊伏樓:“莊兄,這是到哪了?”
莊伏樓如實道:“再有一半路程就到飛龍引了。”
孟傳情意外地沒有責備他,只是問:“神醫和老闆娘去哪了?”
水連環忽然從馬車後座探出頭來,“我在這!”
孟傳情扭頭看看水連環,又扭回來看看莊伏樓,半晌才道:“這是老闆娘的主意吧?她回去找商慈了?”
水連環道:“你們兩個真可怕,像是彼此肚子裡的蛔蟲,把對方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不知道你是要在此地等着呢,還是繼續往前走?”
孟傳情笑了笑,道:“還是先找家店休息一下吧,我有些餓了。”他從早晨到現在一直未曾進食,自是真的餓了。
莊伏樓揮鞭,馬車接着往前走,大概半個時辰後,一家荒野小店出現在三人的視線之中,幾人便決定在此地休息。
這家店地處偏僻,四面荒草連天。雖是如此,店卻不小,上下兩層,二樓窗戶外一塊招牌在風中搖搖晃晃,似是在向行人招手。三人將馬車留在柵欄外面,穿過曬着魚乾食材的院子,進了小店。
小二眼尖,見了三人急急忙忙招呼他們在一張空桌前坐下。因途徑此地的都是遊山玩水的志士和來往商客,所以店裡的客人並不多,冷冷清清的。三人隨意點了幾盤小菜,簡簡單單地吃了。
水連環見孟傳情吃的很香,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遂問道:“你的病沒有復發了吧?”
孟傳情放下碗筷,道:“暫時無礙。人海茫茫,我毫無辦法,只怕……”時日不多了。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即使他已經認命地接受這一切,卻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
水連環給他的藥,只剩五顆,也就是說,若他不能在五個月之內,找到那個跟他擁有相同內力的人爲他傳輸內力的話,他頂多只有五個月可活。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生命是那麼的珍貴。
“孟兄弟,我們先找個房間給你療傷吧。”莊伏樓不瞭解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但他始終不忘孟傳情有傷在身。
小二很快爲幾人佈置了房間,三人隨他上樓。走至樓梯時,孟傳情突然停下了腳步。“莊兄,我感覺有人跟着我們。”
莊伏樓靜耳聆聽片刻,搖頭道:“我沒有感受到……”他看向孟傳情,意思是傷的這麼重還能察覺?
孟傳情道:“一種奇怪的感覺……並非是用內力感覺出來的。”
水連環道:“會是你父親派的人嗎?”
“是千機子!”孟傳情扶着樓梯欄杆,沉聲道:“孟家的人都已受傷,父親派不出其他的人。孟雪夜三腳貓的功夫,抵不過莊兄,父親也不會派她來。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在武林莊企圖困住我們的千機子。”
莊伏樓道:“他的機關術,的確是江湖一絕,怕是不好對付。”
孟傳情卻搖頭道:“有長處,也必有短處。這個千機子,若不是武功平平,便是智慧有限。”
“怎麼說?”水連環和莊伏樓異口同聲問道。
“倘若我要困住一個人,必定以機關術和武功相結合,而不是完全依仗機關術,這樣就少了許多勝算。或許,是這個千機子太過自負了吧。”
莊伏樓看着他,許久才道:“孟兄弟,並不是所有人,能夠如你那般把事情想的那麼複雜,那麼長遠。頭腦簡單點,並不是壞處。”水連環似是贊同他的話,也在一旁偷笑。
孟傳情尷尬地笑了笑,道:“還是先想想辦法如何擺脫對方吧。”他用手指敲着欄杆,思索着:“莊兄爲我療傷的時間,無法分神,此時便是他的時機。若是這樣,我倒有辦法。”他看向兩人,道:“我和連環留在房中作餌,莊兄可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半個時辰後,夏星辰追到了小店之中。從小二口中得知孟傳情正在療傷。她冷然一笑,輕盈地上了樓,從窗戶外見兩個人影對立而坐,正是療傷的姿勢。她一腳踹開了房門,見了房中的兩人,卻是愣住了。這哪裡是在療傷,孟傳情和水連環分明就安靜地坐在桌旁飲茶。
見了夏星辰,孟傳情也是明顯一愣:千機子這麼年輕麼,還是個女子?他很快回過神來,問道:“千機子是麼?不知道我父親給了你多少銀兩,讓你如此心甘情願地賣命?”
夏星辰冷聲道:“誰會爲孟凡塵賣命?我只不過是追隨強者罷了。”她看着從容地坐在椅子上的孟傳情,突然笑了:“我現在對你非常感興趣。”
孟傳情淡淡道:“是麼?可我沒有多餘的時間陪你玩。”他將手中的茶杯猛然拋向夏星辰,後者側身躲開,猛又回頭看向兩人。
夏星辰歪着頭,似乎在思考什麼。眼神中泛着純真的光芒,繼而又變得冷然,驟然睜大,雙手撒出,無形中又有什麼被扯動,將孟傳情和水連環背靠背緊緊地纏在一起。雙手左右一揮,兩面門窗忽然碎裂,破風而來,襲向兩人。
孟傳情驚訝萬分,這女子的機關術,無異於妖術,讓人防不勝防。他大喝一聲:“莊兄!”
莊伏樓提着劍從門外衝了進來,揮劍即砍碎了門窗。夏星辰一陣氣惱,正欲再做行動,莊伏樓的劍已搭在了她的脖子上。“放了他們!”
夏星辰倒也識趣,也不知怎麼動作,就將孟傳情和水連環鬆開了。莊伏樓點了她的穴道,將水連環拉起,檢查了她身上的傷。
孟傳情走近夏星辰,仔細盯着看了看,對莊伏樓道:“莊兄,我對她也很感興趣,帶着她一起上路吧。”
夏星辰眼睛一瞪:“我爲什麼要跟你們一起上路?”
孟傳情道:“因爲,你現在是我們的俘虜。而且,據我的瞭解,任務失敗的人,是得不到我父親賞識的。你,這一刻,已經被我父親淘汰了,只能選擇追隨我們。”
夏星辰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們去哪?”
孟傳情道:“飛龍引。”
數十里開外,一條溪流邊,南無詩一邊狼狽地洗着着臉,一邊暗罵:“該死的千機子!竟然敢偷襲我,下次再遇到,有你好看!”
兩個時辰前,她返回武林莊經過叢林時,夏星辰突然出手將她困在了荊棘林中。這種高明的機關術,讓她一時毫無辦法,掙扎了好久才從裡面出來,也因此弄得全身狼狽不堪。
擦乾臉上的水,南無詩思索着:“那個人應該是衝着小孟去的,不知道莊伏樓一個人能不能應付。我還是回去看看好了,至於鄢商慈……就跟小孟說,她已經離開武林莊了吧。”南無詩想着便起身追孟傳情去了。
南無詩並不知道,武林莊裡,鄢商慈已經清醒過來了。
今早,小麥在喜堂上噴血的那一幕將她從睡夢中驚醒。臨死時的那一句“你愛的是孟傳情……”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心裡。
“孟傳情是誰?”她一直不停地問自己,腦海裡似乎有什麼隱現,卻又突然消失不見。經過花園時,她又想起了小麥的話“你說他是天上的鳥兒,地上的貓兒……”這句話,究竟什麼時候說過?
“咋一看你,會覺得你是一隻溫順的小白兔,其實不然,你偶爾也會暴露本性,揮揮你貓的利爪。也許,你更向往的是白鴿的自由。”鄢商慈喃喃地重複着初見孟傳情時說的那句話,驀然驚醒。是的,傳情,我又怎能忘了你?
雖然想起了有關孟傳情的一切,她卻並沒有忘記自己嫁給孟傳聞的事實。奈何鄢商慈從來就不是個甘願向命運屈服的人,她拋下了一切,在武林莊所有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偷偷溜出了武林莊。
她要去找孟傳情。
江才情一行人回到糊塗堂時,已是孟傳情離開武林莊那日的午時。夜未央得知幾人歸來,不顧一身傷,興沖沖地衝到了糊塗堂外面。本是笑臉相迎,在見了幾人身後馬車上的棺材時,立馬被一張驚愕的臉代替。在幾人臉上掃視一番,才知棺材裡躺的是誰,幾乎是踉蹌着奔向了馬車。
夜未央在天涯閣受的傷,江才情還未來得及爲他療愈,加上武功盡失,此時,他根本毫無力氣推開檀香木製的棺材蓋。只得朝身旁的勞桑心揮了揮手,“打開!”
領主怎麼了?勞桑心心裡有些奇怪,雖是如此,她還是單手運功,一掌揮開了棺材蓋。
夜未央勉強上了馬車,扒住了棺材弦,朝裡面望去,只見南華穿着白衣,面容安詳地躺在裡面。“星仔……”他望着南華的屍體,怔怔無語,片刻後,伸手扒開南華胸前的衣服,見了那殷紅的滅絕神掌掌印,只覺得觸目驚心。沉聲問道:“是孟傳情乾的?”
衆屬下聽出他語氣不善,無人敢答話。江才情似是因爲沒有救回南華而有些心虛,偷瞄了夜未央一眼,見他並沒有看自己,便道:“我去的時候,他已經中掌了……”
夜未央暗自咬了咬牙,跳下馬車,卻沒有站穩,江才情及時扶了他一把。他不知是生氣還是傷心,猛地甩開江才情,拂袖而去。江才情見狀,急忙跟上。身後,衆屬下望着兩人離開,面面相覷。
勞桑心眉頭微皺,對身旁的冉必之道:“你覺不覺得領主有些奇怪?是不是受了重傷?”
冉必之雙臂環胸,抱着陌陽刀,側頭想了想,道:“應該不止重傷吧,貌似武功也全廢了!”
勞桑心一驚,“怎麼會這樣?”
冉必之搖頭:“這一趟出去,似乎所有人都出師不利。”
冉弄衣看着自家哥哥,道:“你說領主的武功被廢了?那他今後豈不是廢人一個?”
冉必之瞥了她一眼,“只要他心不死,就不能算是廢人吧。”
勞桑心點頭道:“你說的沒錯,他只要留住那一顆大腦就行了。至於武功,有我們就足夠了。”
幾人在外面議論的時候,被議論的人則悠閒地躺在椅子上,頭枕雙手,不知在想着什麼。江才情走了進來,斟酌着開口道:“未央,你生氣了嗎?”
夜未央扭頭看他,淡淡道:“你以爲我那句話,是真的要去殺武林莊的人麼?”他本意是帶衆屬下一起去祝賀的,當時他以爲自己去天涯閣很快就能回來,所以並沒有跟南華他們細說。哪知自己竟被神無赦困住,而江才情也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至於自己的一句玩笑話,間接地害死了南華。
江才情反問道:“難道不是麼?”
夜未央道:“殺了武林莊的人,只會惹來更多仇家,對我毫無益處,我會做這麼無聊的事嗎?”
江才情怔怔地看着夜未央,不點頭,也沒有搖頭。心想,這人一向都閒不住,確實挺無聊的。
夜未央豈會不知江才情在想什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問道:“你與孟凡塵交過手了?感覺怎麼樣?”
江才情表情未動。
夜未央已明白,小白的表情毫無波動的話,說明對方並不值得在意。遂淡淡道:“確實,孟凡塵在你面前,不堪一擊。他並沒有江湖上傳說的那麼強。”他擺了擺衣襟,又道:“但是,他在江湖上卻享有極高的聲譽,人人尊他敬他,視他爲大俠。說他武功高深莫測,是世間獨一無二的高手,卻很少有人見他真正的出手。這一切,不過是徒有虛表罷了。”
勞桑心幾人此時走了進來,夜未央看了他們一眼,接着道:“孟凡塵成名於江湖,是在十八年前。當年,江湖著名盜匪龍泉盜取外邦進貢給中原的貢品,朝野轟動。中原之主下重金懸賞此盜,江湖上人人都想爭得此功。在所有人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孟凡塵卻單槍匹馬闖入盜匪老窩,擒住了龍泉。因爲此戰,孟凡塵在江湖上名聲大噪,還獲得了無數賞銀。於是,他便趁此時機,建立了武林莊。”
“想必你們已經發現,孟凡塵自從創立了武林莊之後,幾乎很少有以武功讓人銘記的事了。在那之後的許多年,他一直活在當年的光環之中,雖然各種有關武林莊的事蹟不斷地在江湖上傳播,但那與他本身並無聯繫。這老匹夫能夠享有如今的成就,不過就是靠着江湖中人不斷的恭維,以及他們的財神爺桑幼憂不斷用財富爲他打造的名聲。”
夜未央頓了頓,接着道:“老匹夫似乎很樂意享受這種站在江湖頂端的感覺,然而這種依靠表面成就的東西,並不值得人在意。”擡眸看向一衆屬下,“我若想對付武林莊,只需動動腦,就能戳破這層薄薄的保護傘,何須你們用武力去解決?”
勞桑心幾人聽了夜未央的話,紛紛側頭看向江才情。他們也曾想過領主話中的言外之意,但因爲無法猜透,又被江才情下了命令,只能冒險行事。
江才情臉色微變,盯着夜未央,問:“那你那天爲何說要殺去武林莊?”
“我只是想帶大家去喝個喜酒而已!”夜未央嘆了一口氣,“那天在天涯閣,你突然返回來,我還以爲你腦筋轉彎了呢,沒想到還是如此的一竅不通!”他看着那個一臉茫然的人,問:“你那天究竟爲什麼回來?”
江才情道:“我碰到一個算命的,我跟他說了你的事,他就讓我再回去找……”
夜未央已徹底無語,甭指望這人哪一天會突然開竅,就像不能指望母豬會爬樹一樣。他頭疼的緊,不想再跟江才情這個死腦筋的人討論這高深的問題,便岔開話題:“把星仔葬在後山吧,也不要太遠了,方便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