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無憂只是半斜着身坐在軟椅上,輕輕地嘆口氣,對昭陽公主說道:“昭陽啊,前些天晚上,本王的屬下恰好經過公主府,竟然看見一個與駙馬長相極其相似的人從府中鬼鬼祟祟地逃出來。本王的屬下,還以爲那是進了公主府的賊人,當場就將他拿下了!由於那時候,你在靈堂哭得傷心,本王便想着,不講這糟心事情告訴你,平添你的煩惱。”
昭陽公主臉色煞白,死死地咬着脣,冷幽幽地說道:“如此,謝過五哥了。只是,不知那人,如今在何處?”
寧無憂對木梓衿點點頭,木梓衿微微白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開了門,果然見寧濤和寧浚都在門外不遠處候着。院落之中的冷風將她吹得微微打了個激靈,她心想,還是剛纔那室內舒服些,就是說了太多話,口太乾了,若是有口茶水喝就好了。
“端王殿下。”木梓衿走到寧濤身前,暗示他,點點頭,他就明白該如何做了。他親自出了公主府,不過多久,便將那位半夜逃出公主府的人帶了進來。
“請跟我來。”木梓衿對那人說道。
那人只是沉默地點點頭,消瘦的身軀空蕩蕩的藏在寬袍之中,風一吹就要飄起來一般。
兩人一同走入靈堂,木梓衿似乎聽見身旁的人發出一聲冷笑。她轉頭,見他直愣愣地看着靈堂上的棺槨和靈位,脣角的笑容譏諷又冷漠。
“瑞軒!”昭陽公主立刻跑了過來,拉住他的手,“你……你還好嗎?”
“公主殿下,我很好。”謝瑞軒,或者說,謝璘輕輕地對她點點頭。
昭陽公主臉色一青,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手。“皇上,你打算如何處置本宮和駙馬?”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十分的爲難。
公主因爲吃醋,殺了一個和駙馬有染的民女,而那民女,卻是駙馬的青梅竹馬,所以駙馬就設計殺了公主的貼身嬤嬤報仇。但是卻又陰差陽錯,點燃了堆放在行宮中的煙花。
“皇上。”謝瑞軒跪倒在地,“草民認罪……”
“瑞軒!”昭陽公主驚詫不已。
“的確是我,將蝴蝶買回來,撒了磷粉企圖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公主的貼身嬤嬤。”駙馬說道,“那日行宮之前,我將染了磷粉的蝴蝶藏在廣袖之中,趁着人沒注意,慢慢地放出了蝴蝶,讓蝴蝶身上的礦粉,灑在了嬤嬤的身上。原本是想,趁機在她身上點火的,卻不想不想,嬤嬤在去拿煙花的時候,身上的磷粉摩擦出了火星,點燃了那堆煙花,才導致的煙花爆炸。”
“既然磷粉是藏在你的袖中,爲何你沒有被火燒?”皇帝不解地說道。
“那磷粉必須要經過陽光暴曬或者摩挲纔可能燃燒。”駙馬說道。
“看來,紅線的推理沒錯,只是,殺人的方式的確令人匪夷所思了一些。”皇帝淡淡地說道,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
木梓衿想到自己剛纔也是使勁兒的將那白花擦得很熱了,那礦粉才燃起來,不由得點點頭。又問道:“你是否是將那招引蝴蝶的東西,灑在了嬤嬤的鞋子裡?”
“是。”駙馬點頭,“我對一個侍女說,那是香粉,可除嬤嬤的腳臭。那侍女便偷偷地將那招引的粉末,灑在了嬤嬤的鞋子裡。那侍女怕嬤嬤責罰她,是斷不會說嬤嬤腳臭的。”他將自己的罪行說完,俯身叩頭,“一切都是我的罪責,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置。”
“不!”
靈堂之內陡然發出兩聲呼喊,一聲來自公主,一聲發自太后。
“瑞軒。”昭陽公主臉上褪去了驕傲和矜持,褪去了傲慢和冷漠,她看着駙馬,眼底是一片絕望和恐懼。
夫妻四五載,就算當初如何排斥惶恐,到如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幾年的相知相守,兩人同進同出,她對他的愛,對他的眷戀,對他的依靠,對他的維護……一切一切,就算他的心是冰鑄就的,可也難以抵擋年復一年的溫暖消融。
他知道她的害怕,知道她的驕傲,知道她的堅強,不過都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擔憂之中度過來的而已。
曾在無數個夜裡,萬籟俱寂之時,她問過他,“瑞軒,你是因爲我是公主而娶我,還是因爲僅僅我就是我。”
那時候他無法回答,只裝作熟睡了。他想要埋怨,可有什麼資格埋怨?他曾經想得到的一切,謝家人還有昭陽都給了他。尊榮、富貴,錦衣玉食、玉宇瓊樓……還有他原本就可憐卑微的自尊心……
可是當他看到孫婉的時候,內心之中那個原來的自己,彷彿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他看到的,還是一個揹負着假身份,揹負着祖上罪名的自己。而孫婉,卻是他在曾經青澀無知的歲月中,那黯淡得似乎沒有希望的塵埃低微裡,一抹柔亮的光。
她是他曾經的見證。他曾經那麼的愛她,曾經許給她一切!
待他功成名就,就回去娶她爲妻,讓她離開教坊。那日梨花漫天,她目送他離開陳郡,那日她的目光空洞,可是又滿含期待。他心頭終究有個執念,他終究還是要回來的。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他便會回來娶她。
只是一瞬間,他看着昭陽公主,腦海中回憶着孫婉,突然間覺得自己被撕裂成了兩半。
他伸手,將昭陽公主的手握在手心,輕聲地說道:“我只是一個落魄的書生,承蒙公主看得上。這是我莫大的幸運。可是……婉兒……,若你不殺了她,或許,我們還會如以前一樣。”
可是如今,孫婉是他心頭無法癒合的傷疤,更是一道橫在他和公主之間的鴻溝。
身份的懸殊,愛恨的糾纏。都回不去了。
“不!”昭陽公主將他推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轉身看向謝瑾瑜和太后,冷聲道:“太后,本宮只知道,本宮嫁的人,是謝家第四房嫡子謝瑞軒,什麼謝璘,你們謝家有這麼一個人嗎?”
太后蒼白無血色的脣抿成一條直線,她慢慢走到皇帝身前,欠身行禮。
寧無憂微微挑眉,木梓衿等人詫然怔住。
謝瑾瑜也立刻隨太后跪伏而下。
“陛下,公主是皇家的人,更是成宗皇上最喜愛的公主,是你的姑母,這天下的人,朝堂之上的人,多少雙眼睛看着,多少人看着,請皇上三思。”太后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道。
“皇上,臣願意承擔一切罪責。”謝瑾瑜磕頭謝罪,“但公主是您的姑母,他可是看着您出生的。先帝仙去時,曾懷念起成宗皇上,他最擔憂掛念的人,一是陛下您,二是遠在蘇州重傷的楚王殿下,三便是公主了……”
寧無憂眉頭輕輕跳,倏然轉眼,靜靜地看着謝瑾瑜,若有所思。
皇帝終於站起身,向太后走去,伸手輕輕地扶起她,“母親,朕是皇家的人,是天子,可朕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昭陽公主,是朕的姑母,駙馬便是朕的姑父。只是……”
他看向昭陽公主,見昭陽公主神色悲惶的看着他,他閉了閉眼,說道:“駙馬,被大火燒所傷,導致重傷,所幸,被忠心耿耿的宦官所救。”他轉身,指着那靈堂之上的棺材,說道:“讓人將這駙馬貼身的官宦,厚葬了吧。”
一句話,便已經決定了此事的結果。皇家的顏面更重要,皇家的尊榮更重要。
“至於昭陽姑姑,駙馬重傷,您便留在府上好好照顧吧。”
“是。”昭陽公主拜謝,端莊優雅的行禮。
皇帝疲憊地閉了閉眼,看了看謝瑾瑜,再看了看寧無憂,看向後者時,目光充滿着探究和不安。
“謝都尉,此事因你一念之差而起,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念在皇上的母親是謝都尉的族姐,便讓他,暫辭都尉一職,到皇陵去,爲先皇后祈福守陵三年吧。”寧無憂漫然地說道。
謝瑾瑜臉色一僵,卻慢慢俯下身,叩謝道:“謝皇上恩典,謝楚王殿下。”
皇帝鬆了一口氣,寧無憂這樣的處置應該是最穩妥的。
“至於太后……”皇上轉身,看着此時站在一旁,雖然面色如紙般蒼白,形容憔悴卻依舊雍容高貴的太后,他輕輕嘆口氣,說道:“怡親王年幼……”
太后眉頭驀地緊蹙,藏於廣袖之中的手瞬間緊握。她身系謝家百年世族,又關係到怡親王今後的生死尊榮,此時雖然依舊從容淡定,可心頭卻已經翻江倒海,惶恐不安。
“太后便在宮中好好地教導怡親王吧。”
這便是,將太后和怡親王,都控制起來了嗎?
皇帝目光掃過寧無憂和太后幾人,最後落在了木梓衿身上,那幽深慧智的目光諱莫如深,讓人難以揣摩,卻盯得木梓衿心頭髮寒。她靜立在寧無憂身後,感覺那眼神雖然輕飄飄,但是依舊有着帝王的千鈞壓力。
“此事,便到此爲止。若是再敢有人質疑駙馬的身份,便是對皇室的質疑。”皇帝輕聲說道。
“是。”謝瑾瑜與昭陽公主幾人磕頭答道。
“都起來吧。”皇帝對謝瑾瑜和駙馬說道。他轉身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寧無憂,說道:“王叔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府吧。朕,還有事要處理,先回宮了。”
皇帝帶着太后離開公主府,寧無憂也起身,對木梓衿說道:“走吧。”
木梓衿沒再留戀,可這次大起大落,卻讓她心頭百轉千回。真相已經大白於世,可事情的真相,到了最後,又被一手遮天,隱藏起來。那麼她以前所做的一切,豈不是都沒有任何意義?
孃親曾對她講,人命大於天。一切關於人命的案子,都要慎之又慎,還死者一個公道。
“楚王殿下。”
在她即將離開時,卻聽到身後的駙馬說話的聲音。
她和寧無憂停下來,見駙馬大步走到他身前,重重地跪下。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楚王殿下能夠成全。”駙馬悲哀又無奈的懇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