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很多年以後蘇凌的噩夢裡永遠都有風勁節猙獰冷酷窮兇極惡得對他又打又罵喊殺喊宰,對他施以一切恐怖的非刑之後,又要把他大卸八塊。
每一次,蘇凌都是慘叫着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醒來,然後喘息着一整夜睜眼無眠。
而最初的這個噩夢始於定遠關中,起因是被風勁節下令痛打了一通。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傷害過身體,這輩子,從來沒有嘗過,這樣極致的痛苦。即使是暈暈沉沉時身體依然因爲痛楚而顫抖,即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意識中依然滿是可怕的傷痛。
他以爲自己一定會被打死,他以爲,這樣的疼痛必然無法再活下去了,然而,死去活來,暈了又醒,醒了又暈,等到他的神智勉強回覆時,已經是兩天以後了,當然在他自己的知覺中這種可怕的痛苦,分明已經持續了數十年的漫長時光。
“大人,大人……”小心地,帶着顫抖的叫聲,讓蘇凌更加不適地呻吟出來。
有些迷糊地看着牀前的幾個隨從:“我們在哪裡?”
“還在定遠關……”
房外傳來的紛亂嘈雜聲,讓蘇凌只覺得身痛頭也痛,也沒有注意隨從的聲音抖得不成樣了:“外頭怎麼這麼吵?”
“大人……打……打起來了……”
“什麼?”
蘇凌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隨從已經急得幾乎哭出聲了:“陳國人,他們打過來了,外頭,打得正亂呢?”
“什麼?”蘇凌差點忘了自己的傷,雙手一撐,要想下牀,立時奇痛入骨,慘叫出聲。
隨從們一起擁到牀邊,探頭過來,一迭聲地“大人,大人”地叫。
蘇凌大口呼吸,才得以勉強回覆神智,顫聲道:“怎麼回事,陳國人怎麼打過來的,明明還是好好的。”
“我們也不知道,大人受刑暈倒之後,風將軍把我們安置在這裡,還派了軍醫過來醫治,我們沒有主張,只得侍候在大人身旁,沒想到,半夜裡,外頭忽然亂成一團,所有的兵將都奔走呼號,大家一起衝向城樓。聽他們大叫大喊,我們才知道是陳國人打起來了。我們想出去打聽,可是所有人都忙着作戰,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們,我們身份低微,也沒別的辦法,他們只隨口吩咐我們留在這裡,不要亂動,不要亂走,不要影響到他們作戰,我們只能……”
隨從們語氣軟弱而焦慮,唉,大人可真是幸福啊,最殘酷可怕的時光,他是暈着過去的。
可憐他們戰戰兢兢守在牀頭,一邊是自家昏迷不醒的大人,一邊是外頭呼嘯可怕的戰爭。
整日整夜,聽着喊殺聲,聞着吵鬧聲,沒有人知道來的敵人到底有多少,定遠關到底能不能守住,他們的性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這種煎熬讓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個個都臉色灰敗,滿眼血絲,憔悴到極點……
蘇凌臉色蒼白,也不知道是因爲傷重,還是因爲恐慌。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陳國人要攻過來了,但上上下下,就是沒當一回事,總以爲,這不過是流言罷了,沒想到,真的來了,而且,居然是趕在他自己就在定遠關的時候攻過來的。
想起上次陳國人以幾千軍隊,輕易擊破定遠關,擄掠千里,雞犬不留的惡行,他自己也不禁全身顫抖起來,怔怔望着房門,彷彿那薄薄一道門,隨時都會被撞開,一羣拿着刀劍的陳國軍人就會這麼直衝而入。
這一刻,他完全忘了身上的傷痛,只瞪大眼,怔怔望着房門,豎起耳朵,一心傾聽房外的動靜。
無數人在奔走,無數人在呼號,有甲胃撞擊聲,有兵刃落地聲,一切一切,都令人心神震盪。有人大叫着鼓動別的士兵一起去殺敵,有人大哭着爲剛纔死在城樓的戰友悲痛欲絕,有人帶着重傷被擡回來,還在慘烈地痛叫呻吟着。
一片紛亂中,要想聽清楚人們說的是什麼,是十分吃力的事情,不過,蘇凌聚精會神,勉力還是撿了幾句入耳。
“快走快走,城頭告急,我們快去增援。”
“連我們駐在帥府的人馬也要趕去城頭,真那麼緊急了嗎?”
“別廢話了,快一些……”
……
“箭矢不夠了,輕傷的全去搬運……”
……
“李將軍和趙將軍吵起來了,李將軍要帶我們衝殺出去,趙將軍要堅守待援。”
“沒辦法,元帥不在,誰說了也不算,風將軍也彈壓不住啊。”
“大敵當前還軍令混亂,這仗怎麼打,我們就是上城樓也是送死。”
“閉嘴,將軍的調令都過去了,你們還在這裡多話,走慢一步,不是讓將軍行了軍法,就是被陣國人破關而入,殺個乾淨。”
“連元帥都不在,這仗怎麼打,天知道那些當官的到底在幹什麼,可憐我們當兵的一條活路也沒有。”
……
“阿風,你怎麼了……”
“大哥,我不想死啊……”
“胡說,我們好好做戰,不會有事的……”
“趙林早上還和我打招呼呢,可是被調去城樓,剛剛我看到有人擡了他的屍體過來。大哥,我害怕……”
“怕也要去啊……”
紛亂的腳步聲,混亂的交談聲,一切都又漸漸地遠了。在戰事正激烈時,每時每刻,不知有多少軍隊在被調動,多少士兵在奔忙,又有多少人,在一邊奔向死亡的戰場,一邊恐懼地交談,說出他們的憤怨和畏懼。
蘇凌覺得嘴脣發乾,心口發緊,伸手招過兩個隨從:“你們兩個,給我出去,到城樓那去看看,仗到底打得怎麼樣?陳國軍隊到底來了多少人?”
其實他心裡有千萬個不放心,不過,一來他實在傷得太重,想要親自去查看戰況,不太可能,二來,兵兇戰危的,他自己也確實有些畏縮。
兩個隨從嚇得臉色發白:“大人,這,這,這軍隊的人,讓我們不要亂走,干擾了他們打仗是死罪,萬一沒有照顧好自己,被流箭射中了,也是白死,他們說……”
話音未落,蘇凌已經怒容滿面,喝道:“去,還是不去?”
誰又敢說不去呢,兩個隨從只好自嘆倒黴,畏畏縮縮地出了門,往城門那邊去了。
蘇凌和其他的隨從們只得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過了很久很久,這兩個隨從才滿身是血,滿臉灰泥,滿眼驚惶,連滾帶爬地回來了,一進門就手軟腳軟地扒到地上去了:“大人,不好了,這仗,這仗……”
一看他們的樣子,蘇凌已是心中一沉,勉力問:“怎麼樣……”
“外頭情形太可怕了,陳國軍隊密密麻麻地,望不到邊,不知道有幾萬人呢,我們城頭上,伏屍處處,看樣子是很難守得住了。”
“是啊,將軍們眼睛都是紅了,聲音都是啞的,人人都帶着傷,將士們也很拼命,可是陳國人箭下如雨,不停得有人爬上城樓,和士兵們搏鬥,那樣子真是……”
兩名隨從,顫抖着聲音描述着戰場的血腥和恐怖,房間裡的幾個聽衆,人人聽得面如土色,根本無法想象,這兩個人其實壓根就沒上過城樓。
話說這兩位膽戰心驚地向城樓去,一路上,被飛速奔跑的快馬撞倒了兩次,因爲礙着了正在緊急調動的軍隊的道,被人一腳踹到路邊三次,讓人大喝着怒罵有五次。
因爲看到路旁,一排排從城上撤下來的傷兵呻吟慘叫的樣子,而腳軟跌倒四次。
在他們終於跌跌撞撞灰頭土臉來到城下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擡頭仔細看看城樓的戰況,更沒來得及找條道上城樓去,就聽一片震天的喊殺聲中,一聲淒厲的慘叫異常刺耳地響起來,一個高大的軍士,從城樓上跌落下來,堪堪壓在他們身上,胸口淋漓的鮮血,灑了他們一身。
二人又痛又急又慌,手忙腳亂,把這軍士的屍體推開,堪堪站起身,耳旁風聲勁急,一支利箭擦着一人脖子射過去,生生帶起一道血痕。
那人腳下一軟,重又跌倒於地,一手捂着脖子,殺豬也似慘叫:“我死了,我死了,我被射死了。”
另一個也是魂飛魄散,顫抖着說:“沒死,還沒死,只是受傷……”
這話他是扒在地上說的,爲着就是躲那頭頂上滿天亂飛的箭雨。
不遠處,彷彿有人在叫:“哪來的笨蛋,不知道敵軍攻城必發箭雨,應該找地方躲嗎?”
“好象是蘇大人的跟班。”
“媽的,不是叫你們沒事別亂走嗎?快滾快滾,死在這裡,可沒有人管。”
兩個人哪裡還有膽子繼續向前進。互相看一眼,都覺得不過拿一份工錢,實在沒必要爲主子一句話把小命送在這裡,所以他們就在漫天箭雨下,在死傷遍地的鮮血泥濘中,一步步地向前爬,直到爬出了城外軍隊的射程,才跳起來亡命狂奔。
從頭到尾,他們連半個陳國軍人長什麼樣也不知道,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在自家主子面前把戰場的激烈,描述得繪聲繪色。
因爲臨場逃跑,爲了害怕擔責任,爲了怕被揭穿,所以他們更要把情形說得無比可怕,戰事無比激烈,死傷無比慘重,以此打消蘇凌再派其他人去,或是自己親身去察看的可能性。
而在聽完他們的講解之後,蘇凌已經再沒半分心思去研究戰鬥的詳情了,所有隨從們的心思也只有一個,這定遠關隨時都會被攻破的,他們要立刻脫身才是。
大家一起眼巴巴望着蘇凌,蘇凌也不負衆望地說:“快,你們快去,就算打仗,這帥府裡,一定還有位將軍坐鎮的,你們快去說,我要立刻回去覆命,讓他給我一輛馬車,和幾匹快馬。”
大家都覺一陣輕鬆,一齊大聲應是,不過又有人略有遲疑:“大人,你的傷……”
“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傷,你們快去吧,就說軍情緊急,我要代他們回去傳送軍情給盧大帥。”蘇凌大義凜然地說。
當然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對於蘇大人的高尚情操表示出任何懷疑。讓他們去戰場打探情報,人人縮頭縮腦,讓他們去打點回程之事,人人跑得飛快。
他們第一時間在帥府裡找到一位將軍,轉述蘇凌的話。
那位將軍也懶得多理會他人,那表情,倒似他們早走,軍隊也好早點少一個累贅一樣,只揮了揮手,就紛咐爲他們準備車馬。
倒是辦事的當兵的,嘮叨罵了好多句,什麼,我們這打仗呢,你們還要來添亂,我們在殺陳國人呢,你們還要來找麻煩,這一類的……
他們也只得陪着笑,恭敬地在旁把所有的咒罵都忍了下來。
好不容易把出行的車馬準備好,蘇凌一行人等,在一片混亂中,沒有任何人送行的情況下,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定遠關。
因爲蘇凌受了極重的杖刑,雖然準備了馬車,也鋪了好幾層厚的棉被子,又帶上了最好的藥,但隨着車馬顛覆,觸動傷處,還是一路慘叫哀號,痛哭流涕地奔向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