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和教主竟然是情人,這個消息在總壇已經算不上是什麼秘密了。
雖然天王同教主都不是特別招搖的人,但也從來沒有刻意隱藏掩飾過彼此的私情。
在公衆場合裡,雖然不至於有什麼過於親暱的動作或姿態,但往往一個眼神,一聲呼喚,便可讓人清晰得感覺出他們待彼此的不同。
修羅教本是不以世俗禮法爲意的所謂邪派,對於男子之間的情事,從來就不曾排斥過。只是事情發生在最高層的兩個人之間,即使是真情,也就很難被單純看待了。
下面的人不敢有什麼意見,諸王則是坦然表示反對,可惜的是,兩個當事人都沒把他們的話當回事。
總是你說了半日,狄九桀傲不馴地冷冷反問;“教規哪一條說過教主和天王不可以是情人?麻煩各位指出來。對了,我想提醒諸位,歷代祖師鑑於我教內亂頻繁,無不痛心疾首,人人都曾留過遺訓,要後人相親相愛,親如一家。”
衆皆氣結,祖師爺所說的相親相愛,和你們倆這種相親相愛是一回事嗎?
至於傅漢卿,反應更是讓人絕倒。
他雙手合在胸前,滿眼都是期待:“諸王有廢立教主之權,我做的事即然你們都反對,偏偏我還是要一意孤行,你們快點開會把我廢掉好了。”
狄九根本不肯給面子,而教主大人盼被廢盼得眼睛都直了。再勸下去,沒準弄得大家都下不了臺,搞得這個教主不廢還不行了。
在傅漢卿剛爲神教立下如許大功的關頭,哪個吃飽了撐得,肯去廢他,大家只得啞忍罷了。
只是好言相勸你不聽,大家都又不是君子,人人的字號亮出來,都是正道所不齒的邪魔壞蛋,卑鄙手段自然誰也不缺的。
於是,三天兩頭的,傅漢卿的牀上就不停得冒出美男美女。傅漢卿爲人還算善良,笑嘻嘻提醒對方:“你是瑤光的下屬嗎?你平時沒有得罪她吧?爲什麼她給你派這種送死的任務……什麼……你不明白……你先別嗯嗯啊啊,扭來扭去……你知道我和天王是什麼關係嗎……你別瞪我啊,茶我是喝了三大杯,不過裡頭的催情散對我沒用……你知道天王脾氣很不好嗎……對了,我說,你的眼兒媚練得好象還沒到化境,不過,就算到了化境對我也沒什麼影響的……你別生氣啊……媚功運得這麼足時不能生氣的……小心走火入魔……唉呀……不好……狄九來了,你快跑,不然我也保……狄九……手下留情啊……”
事情的結果呢,通常都是諸王開會議論公務的早晨,狄九直接拎着一個沒穿衣服的美男或美女衝進來,當着衆人的面,惡狠狠衝着美麗的瑤光當頭砸過去:“叫你的徒子徒孫老實些。”
就這樣不客氣,他還自覺是給了傅漢卿天大的面子,否則砸過來的就不是美人而是美屍了。
當然,傅漢卿雖然是瑤光的主攻目標,但狄九也沒有被放過。
天王大人已經夠冷酷,夠小心了。大美人在他面前失足衝着他倒過來,他可以冷冰冰袖手不救,有時候還能狠心地直接一腳踹過去,那意思是唯恐你跌得不夠狠。絕色美男子在他面前被其他教衆追打,他眉毛也不動一下,有時候對這一類無數次巧遇事端的把戲看得煩了,信手揮出去,定住人家穴道,然後對叫着喊着追打的傢伙吩咐:“不是要宰了這傢伙嗎,直接衝脖子砍就行,別老把刀子往天下劈。”
然而,他就算千小心,萬狠心,到底還是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瑤光手下總有得力弟子可以力破難關,冒着生命危險,達到撲進他懷裡,或是靠在他身上的任務,而且,通常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們也總有辦法讓傅漢卿湊巧路過,一眼看見。
教主大人難得地不高興地抿了抿脣,大步走過來,一把把美人從情人懷裡拉出來,認認真真地問:“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是教主,他是我的愛人,你真的打算和教主搶情人嗎?其實如果你是真心的,我雖然生氣,也不介意和你公平竟爭的,不過,如果是瑤光的命令……你真的有想過執行完這個任務的下場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很用力地說“我是教主啊。”
通常在美人們面如土色地退去之後,狄九會仰天大笑:“真難得,也只有這會子,你纔會記得自己是教主。”
傅漢卿心滿意足地點頭:“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爲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往上爬,原來仗勢凌人是這麼有意思的事。”
狄九似笑非笑斜睨他:“仗勢凌人不是不對的事嗎?”
“是不對,不過……”傅漢卿又有些傻乎乎地笑“用起來實在太方便了。”
當然,瑤光的第三者破壞計劃絕不僅僅是簡單的色誘。
無聲無息之中,她安排了各色人等到這兩個目標身邊,或溫文,或柔媚,或清華,或雄豪,基本上各種類型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包了。又暗中製造了無數事端來想辦法促進他們之間的感情。
可惜的是,傅漢卿是個直心眼,心裡即有了狄九,別的人別的事,自是再不考慮,那些明示暗示,那些深情表現,那些無端端冒出來,無端端用溫柔目光望着他,無端端處處對他體貼照顧的傢伙在眼前轉得再多,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實在煩了纔會把人召過來,同他們談天:“我說,都這麼久了,你們也累了吧,要不,都散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什麼……聽不懂……這個……我想說,我其實不是笨蛋……我其實已經懂了……很多小說故事是不能當真的……什麼什麼萬人迷主角什麼也不用幹,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愛上他……那個其實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說……你們怎麼還裝不懂啊……其實我是沒關係的,不過,你們也都知道狄九忍耐很有限……萬一他生起氣來……”
總之,雖然教主大人有點兒笨嘴拙舌,不過,窗戶紙都捅破了,還真不是人人都能再厚着臉皮接着賴在他身邊的。何況就算臉皮夠厚,身子上皮肉要是太薄了,怕也是經不起天王大人信手捶打的。
相比傅漢卿的仁慈,狄九就足夠心狠手辣了。他是地獄裡走出來的人,他所受的訓練中本身也就包括瞭如何實破別人的假情假意,如何查覺別人的刻意接近。對於身邊若干人等的傾心盡力,體貼周全,他即不排斥,也不拒絕,只是變本加利地肆意利用,把所有的苦活累活全部壓下去。不是說愛我在心口難開嗎?不是說一心一意只爲了我嗎?不是說,只要我好,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嗎?那爲我累死,你們肯定是不介意的。
瑤光的感情破壞計劃進行了才幾個月,眼看着再不收手,自己多年培育出來的精英全得生生累死,只得黯然敗退。
當然,諸王的手段並不僅止於此。
莫離打破了教主不能看諸王秘檔的規矩,把自己管理的機秘檔案拿去給傅漢卿看。裡面記錄着狄九自受訓以來,所有的殺戮,所有的殘忍,所有的惡毒。大家都知道傅漢卿這傢伙是個好人。任何一個好人,看過影衛們當年受鐵血訓練的經歷,在通過考驗求生時,所做的那些事都不可能不動容的。
傅漢卿果然動容,他一手掀翻了秘檔,一把推開了莫離,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倒叫年邁的龍王擔憂把教主刺激得太過份了。
傅漢卿一路衝到天王殿,一掌打破了狄九臥室的大門。
狄九嚇得從牀上一躍而起,還以爲有什麼人膽大包天,敢跑到修羅教總壇鬧事呢。
沒想到一錯眼,自己的教主情人就直衝過來,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再也不肯鬆開。
狄九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看了看自家壯烈成仁的大門,這才失笑起來:“你可算找着機會報仇了,居然輪到你來打我的門。”
傅漢卿只是抱着他,不說話,不動彈。
狄九也不細問,只耐了心回抱他,輕輕拉了他坐下,輕輕地撫過他的頭髮肩背,輕輕在他臉上,耳後,脣邊,細細碎碎地吻。
一直到傅漢卿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一直到傅漢卿輕輕鬆開手,輕輕把手探入他的衣襟,撫摸他胸膛上的傷痕,輕輕地問:“還痛嗎?”
狄九失笑:“小傻瓜,我的身子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多少年的老傷了,哪裡還會疼?”
傅漢卿只是輕輕地問:“當時,痛嗎?”
狄九漫不經心地笑:“太久了,誰還記得,受傷,肯定是痛的吧,不過,江湖上的漢子,就是痛了,也是不能說,不能哭的。”
傅漢卿不說話,只是把頭埋在他的懷裡。
會痛的嗎?怎樣的痛呢?
是象我受梳洗之刑時的痛,是象我看着狄飛的眼,告訴他我能活下來,最終卻死去時的痛嗎?
會痛的嗎?
世人的痛到底是怎樣的,是否精神強韌如我,永遠都不能感同身受。
那一夜,感覺到傅漢卿的不安,狄九一直抱着他,什麼別的事情也沒有再做,只是這樣抱着他,只是靜靜地告訴他,我在這裡,只是無聲地安撫他,我在這裡!
那一夜,傅漢卿一直緊抱着狄九,再也沒有鬆開手,那一夜,他總是輕輕說:“以後,有我……”
在那個極深極深的夜裡,狄九也漸漸有了睡意,這一句竟也沒聽清,只朦朧地問:“什麼……”
傅漢卿極輕極輕地說:“如果你痛,如果你想哭,我會在這裡的,我一直都會在這裡的。”
狄九隻是笑。
和傅漢卿在一起時,他似乎越來越常笑。
他的倦意已濃,所以那句話只是隱隱在心中一閃,卻沒有精神說出來。
“我已經不記得怎麼哭了。”
地獄裡走出來的人,不識痛,不會哭。
不是象傅漢卿那樣精神強大到不懼痛,而是血淋淋摧毀自己的感知,麻木自己的心靈,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你不知道什麼是痛,似乎這樣說得多了,就真的不再怕痛了。
不會哭,不能哭,永遠不要縱容自己去示弱,不管是對別人,對自己,還是對命運,甚至是對蒼天。
如果我痛,我會告訴自己,慢慢習慣就不痛。如果我想哭,我會提醒自己,這是多麼可恥可笑可厭可棄且毫無意義之事。
你在這裡,所以,我只會笑。
你在這裡,所以,我只得笑。
你在這裡,所以,我纔不可以軟弱。
這樣,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誰要去承擔別人的痛?在一起,能快樂就快樂好了。
無數的念頭似乎都浮起來了,卻又轉瞬而去,抓不住,也記不牢,那個黑暗深沉的夢境裡,依然是二十多年,永遠不會褪色的血池地獄。
第二天一大早,傅漢卿第一次,不用人家催他就早早起牀,早早梳洗,大大方方拖了有些驚訝的狄九去開會。
諸王聚齊,誰還沒來得及說話,教主大人已經站在起來大聲說:“我打算取消影衛制度,從現在開始,我教弟子,不可再在外面蒐羅相貌符合的小孩擄來教養。”
大家震驚之下,自然是激烈的反對。然而傅漢卿根本已是鐵了心腸:“你們從來不覺這種制度有多麼殘無人道嗎?讓孩子失去父母,失去親人,讓幼小的孩子,失去他們的童年,別的孩子還在遊戲玩耍的時候,他們必須去拼命求存,別的孩子可以在父母膝下時,他們卻要去殺人。你們教他們所有技巧,只是爲了讓他們彼此去殺戮,你們教導他們所有智慧,只是爲了讓他們懷疑和出賣。你們讓他們並肩成長,然後叫他們彼此傷害,你們讓他們背叛自己兄弟,也被自己的夥伴背叛。你們設下無數的局,無數的考驗,親情,友情,愛情,一切一切,都利用到極致。你們給人溫暖,再生生奪走,你們給人生機,再無情捉弄,你們讓他們有機會幸福,然後轉眼把人打入地獄。一直到最後,把活生生的人,磨成了鬼怪,把血肉之心,變做了木石,讓他們成爲最好最合用的殺人利器,你們還可以高高在上,一轉頭,又去指責他們殘酷無情……”
他的責備越來激烈,聽得大家都不舒服。蕭傷冷冷道:“你先別急着主持你那偉大的正義,這一代影衛又不是我們訓練的,那都是老一輩的事了,我們這裡老一輩活到現在的只有龍王,不過,他只管秘檔……”
“可是,下一代影衛,難道不會經由你們的誕生嗎?我決不會讓這種事再繼續發生,我決不會再讓更多的人象他們一樣。”傅漢卿在這一刻望向狄九的眼神幾乎是激切的,激烈之中,又帶着痛。
他從沒有這樣憤怒過,他從沒有這樣堅持過,他從沒有這樣執着過。
這樣的爭執,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了傍晚,什麼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什麼爲神教的未來着想,什麼培育下一代教主……一切一切,所有的理由,他都以一種完全與他平日懶散不符的激烈態度反駁到底。
整個爭論過程中,狄九未出一語,他只是靜靜望着傅漢卿,看他的憤怒,看他的激動,看他的狂亂,聽着他所有的意見,所有的激憤之詞。
原來……是這樣……
那個傢伙,已經看到了他過去所有的黑暗,第一個反應,不是不齒,不是不適,不是震驚,不是厭惡,而是爲他不平,爲他心痛。
心中爲什麼並不覺得欣喜,只感悲涼。
忽然間,他記起來了,昨天夜晚,傅漢卿在耳邊反反覆覆說的其實是。
“以後,有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再也不讓你……一個人……”
他一直在說,即使睡着了,夢中也在說。
可是,爲什麼,他卻不曾細聽,不曾記下,以往睡眠,便是飛花落葉,也能及時警覺,卻總是不肯認真聽,認真記,那人的任何一句話。
到傍晚時,爭論的所有人都有些心力交瘁了,傅漢卿也不想再這樣沒有結果地爭下去。
他大聲說:“就這麼定了,反正只要我還做一天教主,我就不會讓別的無辜孩子再有這種遭遇。如果你們不滿意,就廢了我,否則,就聽我的,這其中,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他想了想,復又道:“就算我不是教主,即然我知道了這樣的事,即然我知道了一切悲慘可怕的細節,我也不會再讓這一切發生,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力阻止。”
夜叉冷笑:“你不要以爲你立了點功勞,就真的沒有人敢廢你,你也不要以爲,你一句話就真能讓所有人凜然遵行。就算我們表面上聽你的,暗中照樣收羅影衛,你又能怎麼樣?”
傅漢卿神色出奇地平靜:“如果你們有能力瞞着我,我自己沒有辦法,但是,你們最好確信你們可以瞞住我一生一世,永遠不被我發現,否則……”
他用那平靜異常的目光掃視所有人:“我也許不夠聰明,但絕不是蠢笨,我不想傷人,但不代表我沒有能力去懲罰令人髮指的罪惡,我不殺人,但我也不會坐視別人去肆意妄爲,所以……”
他淡淡道“話我說完了,你們自己可以看着辦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轉身走到門口,推開門,卻沒有立時出去,而是站在原地輕輕喊:“狄九。”
狄九擡頭望他,那個少年靜靜站在門前,一手推開了是緊閉的門戶,火樣的夕陽似是隻爲着他而照進這已然暗沉的房中世界。
那人站在門前,站在陽光之前,站在整個世界之前,用那樣安靜的眼神望過來。
心頭的一熱,真實得讓人再也無法忽視。他終於走向前,伸手與他相握,任憑他的牽引,走入陽光中,走進那小小黑暗房間之外的廣闊世界裡。
第一次,他任他來引領,第一次,他跟隨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