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奇怪,世界一片黑暗,再無半點光明,他的意識卻始終不曾消散。
清晰地感覺到這個身體正在死去,正在失去一切正常的機能。
所以指揮不動軀體,甚至喪失正常的觸覺。所以焰火滿天,轟然巨響,耳朵卻聽不到聲音,所以一直張開口,卻無法把最後的告別說出來,所以睜着眼,視力卻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整個世界,除了黑暗,再無其他。
也許因爲擁有着遠超於世人的強大精神力,所以在肉身步向死亡之時,神智卻又清醒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強大,是幸還是不幸?傅漢卿不知道。
他知道只要安靜地等下去,死亡終會降臨,黑暗終會過去,然後是迴歸,然後……也許他會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療傷吧。
下一次入世,會在何時何世,下一次重歸人間,何處青山是狄九埋骨之所?
又或許……
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無止境的沉寂,人的思緒反而出奇地清晰……
又或許,永遠沒有下一世了吧。
人間情愛,永遠不是他能懂能解能擁有之物。
無論是漠然接受一切,還是努力融入一切,說來說去都是錯。即然如此,爲什麼還要一次次繼續……
懲罰好也,校規也罷,一切都由它吧……永遠永遠不要再嘗試了……
他是那樣地愚蠢,天真地以爲,一直一直地擁抱,就可以驅盡寒冷,可笑地相信,一直一直地牽手,就可以暖了那永遠冰涼的指尖。
原來,那只是太長久時光造成的錯覺,原來太漫長的歲月,一直不肯放開懷抱,於是,他的溫暖就留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爲他所愛的人已經暖了,卻原來,感受到的,不過是自己留下的餘溫,只要風輕輕吹過,便悄悄地消散而去了。
到底,暖不了一雙冰冷的手,到底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情,到底,這一世,又一次成爲被捨棄的那一個,到底,這一回,面對的也依然是背叛和出賣。
不想去恨他,不願去怪他。他待他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在他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珍視的一些東西,於是,便只好捨棄他了。
一切一切,與無限遙遠的七百年前,並沒有太多不同。
當年沒有恨過狄飛,現在也不會去怨恨他,只是希望,他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之後,能夠稱心如願,能夠得到他想要的,能夠過得至少比狄飛快樂一些吧……
傅漢卿那樣迷茫得想着,千萬種念頭紛來迭去,無限混亂之間,卻彷彿有一道驚雷從那黑暗的世間中劈過,眼前似乎亮了一亮,身體猛然一震,本已微弱的呼吸竟然粗重起來。
狄飛……狄飛……
他竟忘了狄飛。
七百年前無奈的背叛,七百年前,有所隱衷的出賣,七百年前,那樣清醒卻悲涼的捨棄。
他說,我不會死,卻死在他懷裡。
七百年後,寒玉冰棺,阻隔在無限的時空之間。
他在他的棺前,聽着別人告訴他,那個傳說中的人,一直一直不快樂。
狄九,放棄了我,你可能快樂?
狄九,做出了抉擇,你可會無憾。
如果我就此死去,是否在遙遠時光之後,我只會在顯示器裡,看到你孤寂的死亡。是否在無盡的歲月之後,我只會聽人輕描淡寫地說起,那個傳說中的你,人們只在乎你做過的英雄事蹟,卻從不介意,你是否快樂?
七百年後的我,站在冰棺前,望着那永遠沉睡的容顏,我問我自己,也我問他,主人,如果當年我不死,你是否會快樂一些,如果當年我能活下來,笑着告訴你,一切其實沒關係,你會否不再孤寂。
我問我自己,我問天,我問地,我問那冰棺裡的人,我現在懂了很多事,我現在明白了你的很多心情,但是,是不是太遲了。
傅漢卿那理應不能再動彈的身體劇烈地掙動起來。他幾乎是在無意識地掙扎。
七百年的時光,不過彈指一夢。
難道,他真要再等另一個七百年,再隔着遙遙的時空,去質問另一個人,質問同一片蒼天和大地,我想通了很多事,但是,是不是太遲了?
活下去!
這個念頭何時升起的,不知道。
活下去!
他只知道,緊緊抓住這一縷思緒,再也不肯放開。
活下去!
盡一切力量,忍一切苦難,活下去。
只要活着,一切終可挽回,只要活着,就沒有永遠不能糾正的錯誤。
狄九,你捨棄了我,我卻並不想恨你,我卻仍然希望你快樂地活着。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並不快樂,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追求的,也許並不是你最想要的,如果有一天,你忽然間思念起我,忽然間覺得,殺死我也許是一個錯誤,那麼,當你回頭的時候,會發現,我仍然在,我一直在。
有很多話,也許我們都應該好好談一談。
也許,再沒有什麼情人之約,也許你我之間並不是只能有情愛,也許從此只是淡然一笑,相忘於江湖,但最少,你可以回頭,你能夠回頭,你有機會,回頭望一望,然後,不悲傷,不寂寞,不感到錯恨難返。
也許,那一天,你可以快樂一些。
也許,那以後,我不必再問太多爲什麼。
活下去!
傅漢卿在黑暗裡告訴他自己。
但是,活下去,這是多麼辛苦多麼艱難多麼無望的掙扎。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僅僅只能把自己的手移到胸口處,掩在傷口上,彷彿這樣,血就不會再流。
身體正在失去一切知覺,血仍在不斷自體內流失。
他無力點穴止血,他無法上藥自救,此地荒僻,十里之內無人煙,更何況,縱然有人,他也無力呼救。
只能依仗他強大的精神力,硬生生撐着正在失去所有機能的身體,不肯去死。只能憑着他的意志,去清醒地忍受着所有的苦難,無盡的黑暗,只是因爲,不能睡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他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會有救星出現,他甚至沒有想過,這樣地掙扎不過是徒勞,不過是平白讓自己的苦難以倍數增長……
然而,他想要活下去。
不要再有一個狄飛,不要再有一次錯誤,不要再有一回,冰棺前無言的詢問。
我要活下去。
狄九,我希望你能快樂,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懊悔,不會苦痛,不會孤孤寂寂地走完人生。
我要活下去。
狄九,你我之間走到今日,固然有你的執念,也一定會有我的錯誤,若有機會,盼你我能坦然相對,盼你我能解開心結,盼你我,可以知道自己都錯在哪裡。
我要活下去,因爲,狄九,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問你……
黑暗的世界裡,無論怎樣努力都找不到半點陽光,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喊着疲憊,都在期待着沉睡。
睡去吧,再無苦難,再無痛楚,再無掙扎,醒後,便是神仙世界。
睡去吧,他本就是懶怠之人,沉眠於星海,哪管世事浮沉,本就是他的願望。
睡去吧,睡去吧……
想要就此一夢睡去,多麼容易,多麼簡單。而苦苦撐着不肯睡,不肯死,又多麼可笑,多麼艱難。
黑暗裡,本來已失去聽力的耳,居然又可以重新聽到自己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不過,那應該只是幻聽吧……
過了多久,一柱香還是一萬年,就是有血,也早就流乾了吧。
不肯睡去,不能睡去,咬着牙拼命凝聚着意識去對抗着肉身的疲憊,他不得不拼命胡思亂想,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他想的每一件事裡,都有狄九。
笑罵他懶豬的狄九,在他牀上做噩夢的狄九,憤怒地衝他拍桌打凳的狄九。
一邊斥他爛好人,一邊收斂殺機,手下留活口的狄九。笑着問他願望的狄九,擁抱他在夕陽下的狄九,帶他行遍天下的狄九,爲他建成琉璃屋的狄九。
他的記憶力好得太過份,所以每一個瞬間,都不會忘懷。
他的精神力強得過頭,所以,每一點過往,都永銘心間。
他在黑暗裡掙扎,他在黑暗裡堅持着,不肯死去。
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因爲,狄九,我想要問你,爲什麼?
爲什麼私奔的時候帶着我歷盡人生,就算是要給行動製造機會,卻又爲什麼那樣投入,那樣快樂地去開始每一次全新的生命?那時,你笑的時候,是演戲還是真的快樂嗎,那時,你努力同我爲生計謀劃,盡心與我一起經營每一個家,可曾有過感觸,有過一瞬間的猶豫和不忍?
那樣的流浪,那樣的生活,爲什麼要那樣認真,爲什麼要那麼長的時間。
是否,其實,你也曾期盼,那一切,不是遊戲,而是真實。
爲什麼爲我建成琉璃屋?這樣地用盡財力精力與人力,只不過換三日相得,三日快意?
你已得到了寶藏的線索,你已知道我再沒有其他的利用價值,爲何給我這座琉璃屋,爲何伴我在星辰間不離不棄三日三夜。
爲何要有這漫天焰彩,爲何要有這如許苦心,要殺我,有的是其他更乾淨俐落,更簡單省力的法子?
你的野心,你的計劃,你的未來,都需要大筆的錢吧,爲何還要白白虛擲,只爲這三日開懷,只爲這一夜眩麗,只爲在我最快樂的那一刻刺出的一劍?
爲什麼?
狄九,爲什麼發現我不死,你沒有再加一劍,爲什麼,你走得那麼快,那麼沉默,那樣決然。
爲什麼?
狄九,我想要活下來,我想要問你很多很多爲什麼?
七百年前,我知道我一定犯了極大的錯,而現在,我不想再犯,我更不想你也同樣犯錯?
我想要活下來,爲我,爲你……
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到底有什麼用處,我不知道,我的堅持會在哪一刻崩潰。
血一直在流,我覺得,我的血都冷了。
心口開始痛了,這一定是幻覺。現在這個身體肯定連痛覺都沒有了,更何況,我的心並沒有被刺傷,怎麼可能會有被斬,被輾,被焚爲飛灰的感覺。
黑暗一直都在,怎麼也揮之不去,狄九,這樣清醒得,等着,撐着,然後無可奈何地看着生命流逝,無能爲力地任憑身體一點點死去,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感覺到鮮血點滴流盡……
狄九,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
江湖多風險,盼你他日……不要受傷如我,不要困厄如我,不要……
即使是精神力強大如他,神識也終漸漸昏亂起來了。
再強大的精神也必將受困於軟弱的肉體,而不得不屈服於生命的規則。
狄九,我想要活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夜,煙花正美,燃盡人間繁華,映亮滿空星月。
十里之內,只爲一人而放的煙火,燃了足足一夜。
十里之外,有多少婦人稚子,呼夫覓父,有多少蒼顏老者,相互扶持,有多少年少情人,並肩仰首,共看這滿天星輝,指指點點,笑語不絕。
那個焰彩滿天的夜晚,有多少孩童的笑顏,有多少情人的幽語,有多少世人談論不盡的猜測。
這等煙花,是爲了何許盛事而燃,要有多深的情義,才肯營造出如許浮華燦爛。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渺無人煙的地方,有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黑暗裡,強迫自己忍受一切苦楚,堅持掙扎着不肯死去。
滿天都是爲他燃放的焰火,他聽不見轟然之聲,身旁是那映出一切美景的琉璃,他看不到異彩如斯。
那個星月之下,浮華之夜,有一個人,苦苦掙扎着,不肯死去,爲的,只是不願殺他的人,多年之後,寂寂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