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園林一片破敗,曾經的碧階玉瓦金飾,早就都被敲走剝光。
只餘枯木殘石,斷草冷池,一片清寂。
方輕塵怒氣衝衝,進了崇德宮,順着那冷冷清清的迴廊走不多久,就看到了秦旭飛,然後,微微蹙眉,站住了。
劫後的宮廷,淒涼也就罷了,周圍還四處扔得都是酒罈子,滿眼一片狼籍。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本來是早已習慣的氣息,卻讓方輕塵皺了皺眉頭。
那人懶洋洋坐在池塘邊上,背倚着一塊奇突的巨石,神色竟然有些許頹廢,幾分迷亂。衣衫頭髮,也都凌亂不堪,身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而那人自己,正抱了一罈酒在喝。
這眼前的一切,明明他應該並沒有見過,可怎麼就這麼眼熟呢?
方輕塵正口渴,卻也先顧不上和秦旭飛發火了,大步走過去,一把將秦旭飛手裡的酒罈奪過來,高舉過頭,一通暢飲,真是痛快。
秦旭飛也不知道已經喝了多久,此刻似已是醉了七八分,竟然遲鈍到連方輕塵接近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突如其來地手裡的酒罈就被奪走了,他先是一驚,擡起頭來,眼前倒有三四個方輕塵模模糊糊在晃動。
秦旭飛嘆了一聲,笑了起來:“輕塵,以前總是我搶你的酒,這回你總算可找着報復的機會了。”
方輕塵微微一怔,慢慢放下酒罈,低頭看着這個衣發散亂,神情迷朦的人。
是了……眼熟……不過是因爲,這一切,以前都已發生過許多次了。
總是他在園中無聊閒飲,總是這人不請自來,總是他懶洋洋衣冠不整,禮節不守,總是這人,大大方方伸手奪了他的酒自己喝。
只是今天,這一切,全都顛倒了過來而已。
爲什麼?
這個不管處在何等困苦境地裡,也一直堅持着不肯放棄,不願示弱的人,這個可以大聲譏笑他借酒澆愁的人,怎麼會學他一般,肆意縱酒,露出這等頹唐之態。
方輕塵信手把酒罈一拋,在秦旭飛面前席地坐下:“怎麼,不高興了?”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我都馬上要做皇帝了,還有什麼可以不高興的。”
秦旭飛笑着,隨手拿起另一罈酒,拍開泥封:“可是方輕塵,我又有什麼可高興。”
他仰頭痛飲了一口酒,竟然被嗆得咳嗽連連。
方輕塵冷冷看着他:“要成功,還想不流血,安安穩穩坐上了龍椅,你卻以爲你的手還可以不髒?”
秦旭飛哈哈大笑起來:“是啊,輕塵,你果然知我。我不過是不知足而已。世人從來不知足,窮人想富有,富人想當官,官小的要做大官,大官當然就想當皇帝。而我,你看,就是當了皇帝,也依然覺得,我很吃虧,很倒黴,過得很不怎麼樣。我的國家殘破,我的國土之上遍地死屍。而我和我的敵人簽定和議,向他們卑躬道謝,奉上財帛珍寶。我的兄長被我殺死,我的親人被我殺光,還有……”
他慢慢嘬着酒,笑着搖頭。
“我就要當皇帝了,可是爲了那些‘小事’,我竟然還是不快活,實在是很不像話。可是方輕塵,你又有多灑脫,多超然?你知足嗎,你快樂嗎?你又爲什麼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侯府裡,天天喝酒……”
他用那帶醉的眼,看着月色下,臉色煞寒的人:“方輕塵,你看似灑脫,可是,其實,對這個人世,對一些人,你比我,苛求得更多。若說太不容易被滿足……是你,還是我?”
方輕塵的眉梢不由得跳了跳,咬了咬牙。很好,很好。秦旭飛,你強。都醉糊塗了的人,說出話來居然還可以句句刺心。能幾句話就把我惹怒到這種地步的,這幾百年還真的只有你一個。
他已經伸手挽袖子準備打架了,秦旭飛卻是慢悠悠又喝了好幾口酒,就很浪費地把酒罈往池中一扔,隨手又拿起一個沒開封的酒罈子拍開。
“方輕塵,我知道我的將來會是什麼樣。會有很多人熱誠地求我登基,好象我不當皇帝,天就會塌下來。我會辭幾次,讓幾次,然後,我會坐上那個位置。柳恆現在已經開始注意禮節,進退出入,都要讓人通報,我身邊的將領,對我也遠比以前客氣恭敬了許多。以後,他們對我當然會更客氣,見了面,再不會象以前那樣說說笑笑,而是要下跪,要磕頭,要嚴肅正式地說話了。”
他眯着眼,看着自己手新剛開了泥封的酒罈,舉起來,卻沒有送到脣邊,而是猛然向地上一擲!
一聲脆響,酒罈四分五裂,美酒四溢,在地上流淌,染溼了一地泥污。
“我不能再隨便在軍中出現!不能再隨意上戰場!不能再和大家一起笑,一起鬧,一起喝酒縱情!我要整頓這個國家,我要提拔人才,我會有永遠理不完的政務要處理,我會含笑聽着文官們互相指摘攻擊,我會利用人心,使出手段,在官員勢力之中控制平衡。對了……”
他向後仰了身子,放鬆了自己,靠在巨石之上,望着夜空,還是在笑:“我當然還要論功行賞,要分封我的兄弟同袍,然後,再開始防備他們。過幾年,國家大定了,我會把文官的權力一點點擴大,而那些陪我一路走來的同袍們,我當然要安撫打壓他們,控制約束他們。”
他側了頭,看着方輕塵,笑容裡是濃濃的自嘲:“對了,我還得找一羣女人放在宮裡。一羣美麗又賢良,父兄又都很有勢力的女人。她們可以給我生兒子。然後,這個國家就有繼承人了,臣子們就安心了。然後,這些女人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鬥得你死我活,等我的孩子長大後,他們也會彼此爭鬥,而臣子們則會紅着眼睛,在我的兒子裡挑選自己的新主人。呵呵……”
方輕塵默然。
原來,這個人,其實是一直知道的。知道成爲君主之後,必然會面對的一切。
這多少年的失意,多少年的無奈,倍受排擠,鬱郁不得志的時光,與其說他總是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被別人陷害,倒不如說,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知道成爲君主,會失去自由和率性,他知道成爲君主,必然一步步和他的兄弟袍澤越行越遠。所以,這個愚蠢的傢伙,有意無意地,一直讓自己離那個位置越來越遠。
可是,陰差陽錯,他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在別人看來,他是幸運無雙,他是最大的贏家,可是,他自己呢?
這麼多年,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子,吃了多少苦,連累了多少人。最後,這些他不想做的事情,這個他不想成爲的人,他卻終於還是避不開。
看着方輕塵沉凝的眼神,秦旭飛低笑着站起來,有些搖晃地向他走近一步:“方輕塵,打一架吧?”
方輕塵一怔,雖說他是想把秦旭飛狠揍一頓,但這人不至於喝醉了還這樣主動積極吧。
“我現在,全力出手,同你還能算是伯仲之間,只怕等我將來,做了幾年皇帝之後,就再沒有與你爭鋒的銳氣了。”
呸,什麼伯仲之間,你現在也不是我的對手。方輕塵怒視他,有一種想把他一腳直接踢進池塘的衝動。
“打就打!不過打之前你先醒醒酒,免得明天說我欺負你。”
方輕塵沒有一腳踢出去,而是一手把秦旭飛硬扯過來,然後一抖手就準備往水裡扔。秦旭飛倒是很順從地一拉就過來,只是被拉過來的時候,順便就一張口……
方輕塵知道不好,手一鬆,肩一動,就要向旁掠開。奈何秦旭飛這時候卻是借勢一伸手,直接搭在他的肩上,也不知是喝醉了,還是故意存心,整個人幾乎是施着千斤墜把重量全壓在他肩上,拖得他的動作慢了一慢。
就這一眨眼的功夫,秦旭飛已是嗷地一聲,吐了方輕塵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