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飛問起秦國的消息,祁士傑點頭答道:“以往我們消息不通暢,而今王爺主政大楚,方輕塵又袖手不問政事,國內有些人的心就鬆動了,我們的人冒險接觸,居然就真有人悄悄傳遞消息。”
秦旭飛聞言冷笑。
“據說,那個人接到我們發出的國書後,大發雷霆,數日不朝。連續多日宮中都有不少託辭是急病而死的屍體從角門運出。男的多是被生生杖死,女的……”祁士傑臉色陰冷道:“都是遍體鱗傷,很多人的下體都被打得爛了。”
秦旭飛眉頭深皺。他那個王兄登基之前就是性子向來陰冷,在外又要維持一片賢王氣象,喜怒不形於色,回了府,便難免要拿下人出氣。現在他是九五至尊了,後宮死幾個侍奉的人,更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也沒什麼要緊。
“那些急病而死的人裡,包括蘭嬪。”
“蘭嬪?”秦旭飛一陣茫然。他老哥沒當皇帝以前姬妾就一大堆,當了皇帝又選過一次秀,他哪裡知道誰是誰啊。
“蘭嬪的女兒以帝姬的身份,嫁往了燕國。這次她因‘急病’死了之後,那人給她追封了一個妃位。”
“是樂昌的母親。”秦旭飛這才記起來了。蘭嬪原是藩邸舊人,身份極卑,也不受寵,是到了樂昌出嫁前,爲了“國體”好看,秦王纔給她晉了個“嬪”位。那時候秦旭飛已經不在秦國了,所以在他的印象裡,蘭嬪這個稱號完全是陌生的。
想到樂昌,秦旭飛不由得有些黯然。那個總是站在陰暗處,有一雙寂寞眼睛的小女孩,他是很有些憐愛的。可是當初他戎馬倥傯,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每次上門時,專門去看望看望她,閒聊幾句,抱她一抱罷了。到後來他去國別鄉而不能歸,聽說樂昌小小年紀就作爲政治籌碼被送到燕國去成親,他也只有無奈嘆息而已。
“樂昌貴爲公主,可是這一生只怕除了這位親孃,恐怕再不曾受過旁人關愛。若是知道……”他嘆息一聲:“這消息他們通報燕國了嗎?”
“據說直拖到最近才發了消息過去,也不是正式的國書,只是隨意的公文。看來秦王並不願意燕王鄭重對待這件事。”祁士傑冷笑。
秦旭飛仍覺困惑:“王兄的性子是殘暴了點,但是他城府深沉,這次怎麼會這樣魯莽?蘭嬪雖然出身寒微,現在也終究是燕國皇后之母……”
“據說那幾日那人心情極度不好,常常醉酒不起,喝醉了便隨意凌虐宮人。那天晚上,他醉得昏了頭,所以誤翻了蘭嬪的名字……”
—————————————————————————————————————
當祁士傑向秦旭飛稟報這件秦宮密事時,一匹快馬,來到了燕國京郊。
長途跋涉,日夜兼程,馬上騎手只覺口乾舌燥,疲累欲死。
轉過彎路,忽然眼前一亮,路旁有座純以翠竹搭建的二層小茶樓,樣式簡單,卻乾淨清新。樓上“茶”旗斜插,空氣中,飄散着悠然茶香。幾個手腳勤快,藍花布衣的村姑前後來回地忙碌,客人多得沒處坐,桌子都搭出茶樓外了。
馬上男子翻身下馬,奔到最近一張桌前,坐下就喊:“給我上茶。”
立時便有一名村姑笑容滿面過來提壺沏茶,遞過來的擦汗手巾也是乾乾淨淨。
男子左右四顧,頗覺新鮮:“你們這茶樓是新建的吧。我幾年前也曾經入過京,那時候這裡還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呢?”
那村姑應付客人的時候長了,說話頗爲輕快利索,笑道:“青……我們東家本來是在這裡搭了個小茶棚,生意極好的。因爲客人總是坐不下,所以就決定蓋了這麼個茶樓。鄉下人家的,也沒什麼講究,這不就用竹子隨便搭搭,不過樓上是有間隔的雅座呢。雖然粗糙了些,城裡的貴人倒是極喜歡的。”
男子微微點頭,笑着仰頭看那竹樓:“好就好在拙樸自然,農家風趣啊。”一手舉杯淺飲一口,只覺煩燥全消,不覺又笑:“好茶。茶好,樓好,地方也選得好。能有這樣的眼光,老闆必是高人吧?”
村姑低笑:“什麼高人矮人,也是跟我一個村的,客官您要是好奇啊,多坐一會就見着了她了。平時她也和我們一樣招呼客人的,只今天她有點事,現在在樓上雅座裡呢,等她辦完了事情也就下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擡頭向客人示意了雅間的方向。
男人順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卻見二樓一扇窗子忽然大開,有團黑影從裡面媽呀大叫着翻滾而出。
男人驚得一躍而起,一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待定睛再看時,已聽得撲通一聲響,一個人呻吟着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
青姑開茶棚發財之後,村裡倒是有不少人想學她,也在路邊擺開茶攤。可是泡出來的茶就是沒有她好,撐不了兩天就得放棄。至於趕她走,敲詐她之類更是不要提起,大家早就被她打怕了。
青姑倒是個溫和人,不計舊惡的。茶棚大了她就在村中招了幾個伶俐肯幹的姑娘過來幫手,開出來的工錢遠比種田要好,所以村裡的人都搶着來。
本來這樣青姑就已經很滿足了,容謙卻出主意讓她乾脆修個茶樓,以後的茶分出高中低檔來,給不同的客人。這樓不要奢華,就用最普通最便宜的竹子,照着拙樸二字來建。青姑聽得暈頭轉向,卻素來不曾違逆過他,只是安心照辦。
村人們拿着工錢幫修茶樓,心裡卻認定她貪心不足,肯定要虧死。偏偏茶樓起來了,生意好得讓人不敢置信。京城進出的有錢人和有官爵的人數不勝數,富麗堂皇的房子住得久了,這等簡單淳樸的小竹樓,倒是讓人耳目一新。至於收的錢越貴,他們反而覺得越有面子。那些帶了女眷出來踏青的人家,對於茶樓二樓那兩個有間隔的小雅間,更是分外青睞。
口耳相傳之下,青姑着小小茶樓的生意越發紅火,已經成了郊外踏青的一處景觀了。茶樓生意好了,眼紅的人更多,而四鄉八鎮的媒婆收到消息,聽說茶樓的女老闆要找丈夫,立時就開始四下串門了。別說這女人老,也別說他長得實在不怎麼樣,腿還有點殘疾,可是她有錢啊。有錢還怕找不到丈夫嗎?那謝媒錢,還能少嗎?
轉眼間,張三李四王二若干人等就紛紛被各大媒婆列了出來。可是,女老闆的義兄這一關卻不好過。別看那人是個又瘦又殘的癆病鬼,平時風一吹都能倒下,不管這些媒婆們如何出盡百寶讚揚男方,家境殷實,文武雙全,性情仁厚,前程遠大……他總是閒閒幾句話,就可以輕易問出大概的真正狀況來,然後就看着名單上一個個名字往下刷。
這個不行,一個種田的,大字不識,他家妹子現在已經能寫會算了,不配。
這個也不行,年紀太大,還是續絃,太委屈他妹子了。
這個更不行,脾氣暴躁,會對她妹子不好……
他東挑西撿,簡直把一干媒婆的鼻子都氣歪了。也不看看你妹子是啥條件,二十幾歲的老姑娘了,外加又醜又殘,難道還想挑個天仙?
可是那個看起來病歪歪的人,硬是刷得那個名單上只剩下了兩三個看似各方面差不多合格的人,卻也不再議婚事,而是要求讓青姑依次同他們見個面再看。這這這……天底下哪裡有女人家自己要見人選夫的,可是衝着那謝媒錢,王媒婆還真的努力說服了一位今天來見面。
現在,那個年歲與青姑差不多的趙書生已經坐在樓上雅間裡,在他的對面,拘拘束束,坐着這個如今三鄉八鎮都很有名的茶樓大老闆。
雖說青姑這段日子經營茶樓,常見四方賓客,漸漸可以坦然從容微笑着面對所有人,但是此刻想着將來的婚姻大事,不免全身僵木,重又恢復了以前的拘謹膽怯。
呆呆地坐在那裡,低着頭,竟是從頭到尾,也沒擡眼看一看那個被王媒婆誇成天下第一才子的趙書生。
婚嫁大事,是容大哥忽然提出來的,在此之前她想都沒有想過。
然而,他既然說了,她便答應。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何曾違逆過他。只要是他說的,她就一定照做。
她知道,容大哥忽然提起此事,只是爲着不放心她。她明白,她的容大哥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人,終有一日,那個人是要走的。到他走的時候,他總會希望她快樂幸福有個依靠,那麼,她就要讓容大哥放心,別叫他牽掛,別叫他擔憂。
不管是誰,只要是容大哥挑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她就這樣僵硬地坐着,然而,即使是低垂着頭,側臉的青記,還是很容易就讓對面的人一覽無餘。
趙書生微微地皺了皺眉。他也來茶樓喝過茶,他也覺得那個溫和招待所有客人的女老闆很可親,但是,如果要這個女人要當自己的老婆,卻又另當別論了。男人麼,口頭上是要說娶妻娶德,可是心裡,誰敢說自己不盼着牀上的是個大美人。就算是莊稼漢,娶老婆想着要會幹活能生養,這長相也不是就不挑的。更何況他可是鄉間少有的讀書人,雖說考了幾次都沒考中功名,但將來沒準還有出頭的日子。
青姑不說話,趙書生心裡不痛快,也不說話,場面就僵了起來。一旁站着的媒婆倒是可以笑得春風滿面:“青姑娘,這位趙公子,可是咱們這三鄉八鎮難得的讀書人,難得的才子。爲人又好,學問又好,將來少不得能謀個一官半職的,到時候,你可就是官太太啦!”
“趙公子,這位青姑娘,性情又好,人又勤快,爲人又厚道,必定能幫夫旺家……”媒婆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趙書生回過神來,看到媒婆正拼命給自己做眼色,立刻想起現實問題來了。
向來只會讀書的自己根本不懂耕種,以前家裡的勞力活全靠大哥承擔。如今大哥娶了大嫂,聽了枕邊風,再也不肯白養着一個將來也許能當官的弟弟,天天叫着要分家。大嫂整日摔盆打碗,指桑罵槐,說詞難聽且露骨,擺明了一日不分家,一日叫他不好過。
他平時自命讀書識字,看不起村裡的莊稼漢,可真要他分家,分得幾畝田,完全不會伺弄,識得幾個字,在村子裡也沒有人找他寫信,或是給孩子請先生,這一肚子的詩書,竟然不如一把鋤頭實用。要是不能娶個能養活他的老婆,以後的日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想起自家窘境,他只得先把滿腹的委屈忍了。沉了臉道:“我是讀書人,家門中自要講究禮數。等以後成了親,這茶樓,我替你出力打理就是,你就別老在外頭天天應酬南來北往的客人了。”
青姑愣愣地嗯了一聲,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我知道你一個女人家做事不方便,總要有個男人支應幫忙,萬事求助你的義兄替你作主也是沒辦法。只是以後你進了趙家門,還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他又不是你親兄長,瓜田李下的,總要避嫌。”趙書生連聲音都是沉沉的。
青姑愣愣瞪大眼,完全沒理解,這個人哪裡來的資格對她和容大哥的事指手劃腳。
趙書生很不快。同這女人住在一起的那個姓容的,真是根心頭刺啊,雖然聽說那男人病得厲害,沒準根本不能行男女之事,只是這閒話到底難聽,要娶這個女人,真是,真是……這麼醜,還有點殘疾,名聲又被敗壞的女人……
他自認是個了不起的讀書人。此刻便存了要立個下馬威,在這個女人進門前就好好教導她的意思,省得到時候她給他丟臉,話語就越發威嚴了:“當然,他幫過你,這好歹要給點意思的。只是以後,務必讓他搬出家去,茶樓的生意,帳目也不許他再碰,將來……”
話還沒說完,就見好端端一張桌子整個被掀翻了,他本能得雙手抱頭,往後跌去,衣領一緊,整個人就被人拎了起來。
青姑一手拎着他,一手握拳高高舉起,這個人,這個人,看不起她倒沒關係,怎麼敢這樣說容大哥。他居然想把容大哥趕出家門,他居然想霸佔容大哥的茶樓?
趙書生在鄉村的壯漢之中,雖然一向是個瘦弱沒用的書生,但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讓一個女人輕輕鬆鬆拎起來,擡頭又看到那張帶有青記的臉上滿是怒色,嚇得心膽俱裂,老天啊,這哪是女人啊,根本就是一妖怪。
媒婆嚇得在旁邊大聲尖叫起來,聲音之大,刺得人耳膜生疼。
青姑愣了愣,忽然想到,自己力氣越來越大,打人的話沒準打出人命,這拳頭就放下來了,只是看這個書生縮成一團的樣子,想起他剛纔對容大哥的意圖,到底氣不過,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順手一丟,這書生就如破爛一般,穿窗而出,結結實實,摔下地面去了。
青姑從窗子裡探頭出來,指着趙書生喊:“我不會嫁給你的,你滾。”
好在茶樓低矮,下面也不是石板,那趙書生唉唉喲喲地站起來,渾身都滾得泥髒了,也指着這邊喊:“我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娶你這種女人的!”一邊說,一邊防備地向後退,腳下不俐索,又仰天跌倒,然後再哼哼唧唧地爬起來,臉色又青又白:“你這潑婦!你你你這是意圖殺人!我要去官府告你!”
青姑急了,把身子探得更前,大聲喊:“你胡說!我這裡二樓又不高,我還是專門把你向那塊鬆軟的地方扔了,要不然你……你……”
趙書生不過是口舌爭風,不肯吃虧罷了,看她急怒,心裡又慌,趕緊着一瘸一拐得向遠處跑,一邊跑,一邊還喊:“你就是想殺人,我去告你,我去告你……”
青姑一向溫順不惹事,忽然被人說要去告官,真真是嚇了一跳,就着這探身的姿式,在窗口呆了半天,忽然間意識到,下面茶樓裡裡外外的人全盯着她,臉上立時通紅,趕緊往裡一縮,砰地把窗戶關上了。
至此,樓下驚呆了的諸人才一片譁然,議論起來。
茶樓外那遠方而來的男子,也是張口結舌:“這,這,這就是你們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