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新任縣老爺第一次升堂,處理積壓公案,不但盧東覺興奮莫名,隨侍在側,就連滿縣百姓,也齊來看熱鬧。
然而事實讓盧東覺再次失望了。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沒有什麼感天動地的大冤屈,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惡霸,狠心的壞蛋,更沒有公堂上的爭鬥,分說,嚴刑,辯論。
連着幾堂審下來,根本無驚無險無甚可說的。
基本上都是窮人的小案子,或是街坊打架,或是家貧偷竊,或是欠租難交罷了。
人人上來都是供認不諱的,最多跪在地上喊幾聲,求大老爺慈悲。
盧東籬或罰或判,或放或責,或枷或打,一一處理下來,速度也是奇快,隨着堆在桌上的案卷神速減少,衙門裡關押的人犯,一一劃去名字,站在大老爺身後的盧東覺已經無聊得要打瞌睡了。
幸好這時盧東籬隨手翻開壓在最下頭的一份案卷,漫聲念道:“風勁節催租的打死人命……”
盧東覺精神爲之一振,立刻睜大眼睛,集中注意力,啊啊啊,這可是個大案子,得好好看看大表哥怎麼判,好好學習,好好記下,將來我當了清天大老爺,可就用得上了。
風勁節的案子雖然已經認罪畫押,但殺頭大罪,例來要府衙審覈,刑部勾決,纔算最後定論的。因上頭的官一直壓着沒辦,所以這案子到目前還算是未結之案,盧東籬身爲縣令,依然可以再次審問,甚至不能算是翻前任的舊案。
他在公堂上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招原告到堂。他原本的打算,其實是再問一遍原告供詞,再把風勁節從牢中提出來,看他有何分辯,然後根據雙方的證言,再傳召所有相關之人審問。可是沒想到,原告李氏一上堂,說出來的話,就讓他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原來,風勁節從來善待佃戶,他的田地收的租子本來就少,而且哪家佃戶家裡有什麼意外,他反倒令人時常出錢相助,他的佃戶都暗中稱他做菩薩,大善人。那李氏死了丈夫,本來是沒想告風勁節的,但一個無知婦人,又哪裡禁得起縣令的催逼,再想到家裡沒了壯勞力,留下孤兒寡婦,無法生計,縣老爺答應讓風勁節賠他們大筆銀子,以便家人活命,她這才答應了污告風勁節。可誰知道,劉銘沒能如意敲詐到風勁節的銀子,哪裡還肯顧她這一個種田婦人的死活,不但不給銀子,反怪她在堂上語無倫次,上了風勁節的當,壞了大老爺的計劃,暗中又叫下人把她打罵了一番,趕回田裡去。
回到田間,所有的佃戶農人,都不再同她家交往,眼看她孤苦無依,也沒有人幫上一幫,人人見了她便要啐一口,罵一聲忘恩負義。
眼看着無路可活,她只想抱着兒子去跳河,萬沒想到,風勁節的管家親自上門,說是風公子親口吩咐,她家死了男人,減免三年田租,又留下一筆銀子,給她做治喪之費。除此之外,風家上下人等,沒有說過她一句,罵過她一聲,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已然將她凌遲。
她害了風勁節,卻反是風勁節讓她們母子可以勉力活下來。雖說暫時不憂衣食,但風勁節在牢中一日,她們母子便一日不能擡頭做人。幾次三番思量想死,只是即沒能爲丈夫報仇申冤,又對不起恩人,就是死了,怕也沒有面目見公婆丈夫。每回想起此事,便只能抱着兒子痛哭。
這一番新縣令召她上堂,問起舊事,又是和顏悅色,叫她萬事儘可道來。
李氏鼓起勇氣,一個頭叩下去,大聲道:“清天大牢爺,風家老爺實在是個好人,他沒有害死我的丈夫,我丈夫是被人討賭債活活打死的,是我不好,污告了大善人,求大老爺做主,還風大官人一個公道。”
盧東籬也萬沒想到原告一上堂就翻了口供,倒是省了麻煩,便和顏細問詳情。
李氏做爲最卑微的鄉下婦人,再大的怨恨,也不敢說高高在上的縣老爺不是,只說是自己想詐風勁節的錢財所以污告。又將丈夫被打死的諸般細節,一一講述。
盧東籬也聽出話裡有不盡不實之處,卻也理解她的難言之隱。真要問實了,他有的是法子讓李氏吐出真言,可若真牽涉到前任知縣污告正當商人,這事就不是他一個小縣官可以審的了,必要往上交去,這樣,不但風勁節要在獄中多受磨折,這李氏,怕也難逃污告大罪。再加上,劉銘後臺頗硬,真鬧大了,沒準倒黴吃虧的反是無辜百姓。
他爲官數年,已知官場上層層羅網,難以撼動,就算要爲民請命,也不是隻憑着耿直二字可以辦得到的,當忠臣,有時必須比奸臣更奸詐,當好官,有時必須比貪官更陰險,纔有機會真正爲百姓做些事。
他心中雖有許多嘆息無奈,臉上卻絲毫不露,只下令把李氏所告的真正凶手捉來。
那賭場的放債的只道天大的案子有風勁節擔了,如同沒事一般,根本沒想過要逃,自是一捉一個準,到了堂上,見李氏一告,大老爺一嚇,一個小小草民,早嚇得心膽俱裂,把什麼都招了。
盧東籬也不草率,又追問了若干細節,招認得與原告所說,並無差錯,他仍不輕判,派人把當日在賭坊出入,目擊此事的一干人等,以及與被殺者熟悉的親人朋友一概拘來。連番細問之下,便再無一絲疑問,事實俱在,竟是連把風勁節提出來審問都可以免了。
他讓犯人畫押之後,下令收監,又略略訓斥了李氏幾句,便將相干人等,一一放去,這才下令,把風勁節提到堂前來。
風勁節昨日大醉,至第二天將近黃昏才醒,一醒過來,王大寶就在他耳邊嘮叨一大堆,怪他早不醉晚不醉,趕這個時候醉,明明有機會找新任太爺喊冤的。
宿醉剛醒的人,頭都痛得厲害,脾氣都不太好,風勁節也不例外,懶洋洋地聽着,雙手抱着頭哀哀叫痛,不以爲然地答:“怕什麼,我這麼有錢,他遲早得自己來找我。我看他昨天巡獄,搞不好就是找我的。即是這樣,昨天沒談成,他自會製造機會的。沒準今天他就要找我去呢。”
話音還沒落呢,外頭有差役來提風勁節過堂。
風勁節慢吞吞站起來,東倒西歪地往外走,王大寶急着過來扶他:“我的爺啊,你也不拾掇拾掇就出去啊,真讓大老爺看你這醉熏熏的樣子,你不怕死,我們可怕啊。”
“放心放心,我會應付的。他要什麼,我都給他就是,總之不會連累你們。”風勁節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的安慰了幾句,待得出了大牢,就隨提人的差役們去了。
王大寶在後頭大喊:“風公子,見了大老爺,你就恭敬一點吧。別再和你上次在劉縣令堂上那樣任性了。”
風勁節遠遠得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答應還是拒絕。
王大寶站在大牢門前發呆,身旁有獄卒低聲問:“王頭,我說這風公子會聽咱們的話嗎?”
“會聽。”王大寶嘆口氣“纔怪。”
他恨恨得望着遠處:“說什麼人在現實中必須折腰,說什麼一人之力不可能對抗最大的規則,全是糊弄我們呢,你看他從頭到尾,在誰面前折過腰。這位風公子,分明是最最驕狂任性的人物。”
身邊那獄卒也深深嘆息:“我算是想明白了,什麼爲了保全所有人委屈他自己啊,他根本沒把坐牢當委屈,沒準還覺得新鮮好玩呢。什麼不願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規則,惹怒朝廷,所以不殺劉知縣,我看,他是壓根沒把劉大人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咱們的前任縣太爺,只怕就和小丑差不多,他自是不肯爲這種人去開殺戒的,唉,真不知道這一回上了公堂,他又能幹出什麼事來呢。”
王大寶也跟着長聲嘆氣搖頭。
然而,這一次上了公堂,風勁節根本沒幹了什麼事來,因爲他沒機會。
他被帶上公堂,遠遠站在下方一角。正好又頭疼得要命,他本人也因爲前幾天的談話而一直情緒不佳。甚至連擡頭向上瞧瞧的興至也沒有,反正不過是個官,反正爲的也不過是錢,罷罷罷,便給了他,了了這場鬧劇便是。
他只在下頭,沒精打采地皺着眉頭,苦忍着宿醉的頭疼。
而上頭的盧東籬見他垂頭而站,也只道這是坐久了死牢情緒低落的常事,亦不以爲意。
就連風勁節沒有象別的人那樣下跪,他也不在乎,只淡淡說:“經查,風勁節打死人命一案實有冤情,如今真兇已然落網,風勁節純屬無辜,依律堂前開釋,退堂。”
他交待完了一句話,便起身離座。這一堆的案子從早上一直審到現在,飯也沒吃過一口,實在是又餓又累,他還趕着回後堂好好休息去呢。
風勁節正低頭着站在下首等着這陣頭疼過去,沒仔細聽上頭說什麼,隱約聽到什麼什麼開釋,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仔細回憶了一下剛纔聽到的話,這纔算明白過來,一時無比震驚。
就算這人是萬中無一的大清官,至少也該先審一審再遞交到府衙去候批吧。
雖說自己的死罪還沒有定,依律知縣的確有釋放的權利,但有關他的案卷早就送去府衙了,照官場的舊例,縱然要翻案,一般都是把相關案卷全送往府衙呈批。這樣直截了當,立刻就放人,乾淨利索得讓百姓高興了,卻會給府衙的官員留下獨斷專行的印象,引發上司的不滿,還會有很多一時說不清的後患。
人命官司,殺頭大案,就這樣簡簡單單輕鬆釋放。
風勁節是什麼人,盧東籬又是什麼人?
他與他從來不識,他爲何竟肯這般擔當?
風勁節愕然擡眸,卻只看到一角官袍,迅疾的消失在大堂的轉角處。
而另一個站在官椅後面,同樣目瞪口呆的少年,正飛快跳起來,往後追去。
風勁節初見盧東籬,在威嚴肅穆的公堂上。
盧東籬只把風勁節當做一個普通有冤屈的犯人,辛苦多時,根本沒有精神仔細去看他,而風勁節想要仔細去看盧東籬時,卻只看到一方小小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