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原本是存着看熱鬧的心情,冷眼看一切的。原本是打算看着一個傻乎乎天真地把善良仁慈道德掛在嘴邊的笨蛋在現實中碰個頭破血流,然後自己再慢悠悠出面收拾殘局,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發展到了這種地步。
那個永遠只會睡懶覺的傢伙,嘴皮子伶俐起來,竟會這麼順溜,光憑胡說八道就把一堆高手氣得幾欲吐血。
一開始,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地被這出乎意料的現實給震住。直到狄一淡淡在他耳邊道:“看不出來,他竟有這樣的本事。”
狄九迴應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其實他很聰明,也善應變,只是以前太懶,很多事,他寧可吃虧上當受欺負,也不願意費心思來應付,所以我們都沒看出他這方面的本事,如今才知道……”
他語氣一頓,半晌,才又幹巴巴很是無力地重複了一句“如今才知道……”
“若是早知道,你一定不會讓他出去表現,是嗎?”狄一語氣淡淡。
狄九則不置可否,他只是定定看着場中,仍與杜鬆坡脣槍舌劍的傅漢卿。
那個懶洋洋一邊打着呵欠,上下眼皮幾乎完全合在一起的人,居然可以一邊半睡不睡,一邊駁得人無力反應。
有才之人,都如明珠寶玉,有的美玉明珠,一望即知珍品,一眼便覺非凡,可有的,明珠蒙污,美玉受污,但拂拭盡了,卻也依舊還是明珠美玉。而傅漢卿的才能是要逼纔可以出來的,而這逼迫的方法,必須以別人的性命,以他自己背上的責任壓下去,纔能有效。
隱隱地想起上次在大名府,傅漢卿出乎所有人預料,用來對付幾大商號的怪招,狄九在心間輕輕嘆息。
永遠奇怪的念頭,永遠別出心裁的想法,永遠不受任何舊有規則習慣束縛的思考方式,以及,在必要時,可以極迅捷的反應,和絕對無敵的武功。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位教主……
即使是狄九自己,也不得不隱約預感到,或許,這一代,修羅教以這個懶鬼爲教主的荒唐行爲,竟是對的,或許,七百年來,災厄不斷,永遠爲世人所排斥的修羅教,真會因爲他而有一個全新的轉折,而開闢一個全新的時代,然而……
他脣邊徐徐展開一個苦澀卻無人會看到的笑容,這樣的事實,於他,絕不是幸事啊。
此時眼看場中傅漢卿再次把杜鬆坡氣得敗下陣來,高高興興要下場休息去了。他再不遲疑,飛身掠過去,一把將傅漢卿的手抓住,硬扯他走開幾步,走到一旁較空曠的位置,這才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淡淡道:“這樣做不行,行不通,你應該接受比武,否則這麻煩就沒完沒了。”
“爲什麼?”傅漢卿眼睜睜看着到了眼前的美夢大覺又再次被打擾,只得無奈地望着他“我都聲明瞭,他們要再找麻煩,我們就報官,他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不會願意當衆幹犯法的事,自找苦吃的。”
狄九搖頭:“這不合規矩。”
“什麼叫不合規矩?”傅漢卿一指四周看熱鬧的百姓:“你隨便找個人來問,如果有人糾衆結黨,跑到他們家門口來打打砸砸,他們報不報官。”
狄九沉住氣道:“我們是武林中人。”
傅漢卿瞪他:“武林中人就不是人了?就不能享有應有權益了?齊皓不是介紹過武館情況嗎?武館經營得極大,光上交的稅就是地方的重要收入,而且武館多年來,爲國家作育了無數英才,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武館的正常教學被騷擾,官府不能不管的。”
狄九嘆氣:“你是很會講歪理,可是……”
傅漢卿怒視他:“我說的是很正經的道理,不是歪理。”
狄九又嘆了一聲:“好,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又如何?你我都知道,這世上不是走到哪裡都可以把道理講通的。在你看來,武林中人,處處以武爲尊,碰上任何事都以武力解決,是很荒堂很不合理的行爲,但千百年來,傳承出這樣的規則方式,自然也有它的道理在。真正的武人,是不耐煩慢吞吞同你講道理的。你剛纔能用一番話,把他們都給僵住,不是因爲他們夠講理,而是因爲現在大庭廣衆之下,他們自重身份,不好把你怎麼樣。如果是暗夜幽巷,如果沒有這麼多旁觀的人,就是你再能說,他們直接撲過來動手打殺,你的道理說給誰聽?”
傅漢卿終於沉默了,身歷七世,看過那麼多世情世事,他哪裡不知道狄九說的的確全都是事實。
“這裡不同於大名府,大名府段天成是以商人的身份做事的,你遇事堅持要報官,他們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也說得過去,可是,這裡是武館。武館被人上門挑戰,居然只敢用報官來解決問題,這讓武館以後如何再繼續生存下去。當然,被人上門找麻煩,前去報官,這即合理,又合法,可天下的事,卻未必只憑合理合法就能說得過去的。戴國武風極盛,武功高,聲望響的人,官府都會尊重,而不敢決鬥的膽小鬼,則會被輕視。武館招弟子,靠的是口碑名聲,你若懼戰,甚至求助於官府,則聲名盡毀,此後不但很難再招到徒弟,就連本來已入門的徒弟也有可能改投別出,武館的人走出去,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擡不起頭來,這些你想過嗎?只爲了你不想讓幾個來挑戰的陌生人死,你就要斷了振宇武館所有人的活路,齊皓多年來的心血嗎?”
他幾句話淡淡問來,傅漢卿卻是沉默半晌,無詞以對,良久才輕輕道:“所謂的武林人士,江湖規矩,所謂的英雄豪傑,一定要用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都視如草芥,動則以命相拼的這種荒堂的事才能證明嗎?”
狄九淡淡道:“什麼是荒唐呢?被大多數人認可的,就是合理的。你覺得他們荒唐,未必別人看你的作爲不荒唐。你真以爲憑你幾句話就可以暫時消彌眼前的危機嗎?你現在說的話手下沒有人站出來的反對,那是他們不知道你的深淺底細,到現在還懷疑你這是詐顛佯狂,採用戰略手法,先氣得敵人定力盡失。一旦他們發現你是真的完完全全不想應戰,你以爲,他們真的肯聽從你這個從天而降還膽小怯懦者的命令?”
傅漢卿小小聲,囁嚅着說:“我不是膽小怯懦……”
狄九斷然打斷他的話:“你現在做的事,讓別人無法做第二種猜想,他們不瞭解你,沒有見過你的本領,也不清楚你真正的身份,到時候羣情洶涌,憑齊皓一人之力未必鎮得下來,更何況你也不願意大庭廣衆這下,振宇武館上上下下,鬧內鬨給別人看吧。”
這次連傅漢卿也不得不大聲嘆氣了。
狄九冷冷望着他,眼中絕無情之意:“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想要別人畏懼你,不敢再挑釁你,你必須顯示出你的力量,想要手下服從你,你也必須讓他們看清楚,你到底能有多麼強大。你能說無數的道理,可惜,現實,從來不給你講道理,強者爲尊也許是不對的,但眼前卻是絕對有效的。”
傅漢卿眉頭緊皺,臉上隱約露出痛苦遲疑之色。以他這樣的性子,要他真的站出來,和別人爭強鬥勝,這實在比要他的命還難過。
但狄九說的卻又處處有理,叫他實在無法反駁。
狄九見他仍在遲疑,不覺沉下了臉:“我是負責協助你的人,你是教主,我尊重你的決定,所以你剛纔跳出來多管閒事,我沒有做任何的阻礙,可如果你到現在,還無法做出對我們有利的決定,就怪不得我要按自己的方式辦了。”
傅漢卿嚇一跳,對狄九的武功造詣和狠辣心腸,他是不會有任何懷疑僥倖之心的。此刻再不敢猶豫遲疑,趕緊向宗無極和杜鬆坡走過去。
大功告成,狄九自己卻不知道該得意還是該嘆息。
總是這樣,對自己的事,漠不關心,一天到晚,睡得昏天黑地,任憑大權旁落,任憑旁人刻意爲難,卻總是渾若無事,偏偏每一回都爲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樣費神勞心,做大違他本性的事。
狄九施施然袖手,冷眼看傅漢卿走到宗無極和杜鬆坡面前,清晰得聽到他乾乾脆脆地說:“好,即然一定要比武,那也就不用再拖了,咱們現在就比出個結果來。”
這一刻,就連狄九也完全無法明白,此時胸膛間忽然激躍起來的情懷是因何而來。
明明心中有着隱痛,明明理智在告訴他,讓那個人在衆人面前出風頭,顯才能,這是極愚蠢的行爲,對自己絕不會有半點好處。
可爲什麼,一顆心會爲將要發生的事而無限雀躍。
那個永遠都會給人無數驚奇的傢伙,他會幹什麼?
到底要逼到什麼程度,才能叫那隻懶豬,甘心情願展露他所有的才能與本領。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眼中的光芒幾近熱切,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對於將要到來的,按理說絕無半點懸念的決鬥,充滿着期待。
傅漢卿,我真的很想看清你。
你的極限到底在哪裡?
你究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