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茶樓,容謙不慌不忙,先打發青姑去安排把生意停了。所有客人茶錢免收,茶女們工錢照付,大家放假三天……
瑣瑣碎碎交代完了,又再對封長清笑道:“長清,我把義妹交給你了。”
封長清知道他是不放心青姑,唯恐在他看顧不到時,有人乘機爲難她。剛纔同行之時,史靖園已悄悄把事情經過告訴他了。就憑着青姑在所有大內侍衛面前把皇帝給狠狠摔了個跟頭,就算皇帝能不追究,下面的人也不服氣啊,難免有人暗中使絆子找場面。
既是容謙的囑託,封長清自是點頭應是。此時此刻,雖然他眼看着真相要被一一揭穿了,只怕自己也馬上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他倒是還一點也沒想起來該怎麼替他自己也打點下退步之路呢。
容謙這才含笑引了燕凜一路入內,進了自己的內院房間。史靖園當然不會跟去,只是指揮着衆人,立刻封鎖茶樓,且派人急查茶樓的來歷和出入人等。
燕凜一聲不吭地跟着容謙一路向裡走,心裡越想越是憋屈難受。
這些年來他派出多少人手,遍覓天下地尋訪容謙,卻哪裡想得到容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開茶樓做生意。
他偶爾出宮,甚至有過幾次直接從茶樓門口經過,竟是從來也不知道,原來他最想見的人,就在咫尺之內的茶樓裡?
他真是越想越鬱悶,越思越懊惱,臉色陰沉,目光激憤。
好在在他快按捺不住的時候,容謙終於將他領進了自己的屋子,隨手關上房門。
容謙微微笑道:“兩年多不見,陛下想來對我的別後情形,十分掛懷吧?”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他倒是胸有成竹,態度極之自然。肯定瞞不過的事情,他也就不瞞了。當然十分之九的真話裡,他肯定要摻雜上十分之一的謊話,這纔是撒謊的最高境界啊。
燕凜渾身倏然一緊。
“陛下還記得當日刑場之事吧?”
燕凜慢慢將目光移到容謙右邊半幅空蕩蕩的袖子上。天知道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氣,纔可以正視自己當年所留下的巨大創傷。
“我永遠不會忘記。”
只有在容謙面前,他纔會真正如此理所當然,完全不自覺地,用我來自稱。
容謙微笑。不是沒看到燕凜這一刻眼中的傷痛,只是他自己渾不當一回事,若是不斷解說,沒關係,我不在乎,我少了只胳膊算不得什麼,只怕反顯牽強刻意。只盼自己以後的態度,能讓燕凜自然想通,不再爲此耿耿於懷。
“當初刑場驚天變故,世人只道是天助聖君,但陛下應該知道那是我的手段。”
燕凜徐徐點頭,神色肅然。當年刑場驚世之威,完全超越了人類力量的極限,就算燕凜私心裡願意相信容謙無所不能,這些年來,卻也一樣對當天的事,百思不解。
“陛下不是愚夫蠢婦,不但知道天威不可輕信,也該明白,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本領。”
燕凜終於緩緩道:“容相這樣說,可是願意解我之惑?”
“皇上可曾聽說世間有天魔解體這一類的邪功,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把人的力量提升許多倍?”
燕凜恍然大悟:“容相當初用的是這種功法?”
容謙笑道:“那是我的獨門密法,功力提升可以達到幾十倍。但同樣,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力量,事後面臨的反噬也是普通邪功的許多倍。”
燕凜臉色大變,聲音都有些沙啞:“反噬,當年你還急着走,你……”
容謙苦笑,他當然不能說自己是明知必死,所以一定要急着離開了。
“反噬之後十分痛苦,身體受創也極爲嚴重,到時必會痛得滿地打滾,慘叫連連,十分狼狽,我素來心高氣傲,又豈肯讓你看到我這樣悽慘的樣子。也是我當時太過自負,以爲反噬再厲害,憑我的功力也可以扛過去,所以才執意離開。結果,剛出城不久,就筋折骨軟,痛不欲生……”
其實他已經有意用最簡單的詞把當日的苦難淡化,但燕凜的臉色仍就莫名地發白,身子搖搖欲倒,幾乎站立不住。
容謙又是感動,又是嘆息。略一遲疑,忽得伸手拉住他的手。
燕凜萬萬想不到,重逢後一直顯得比較冷淡疏離的容謙會有這種動作,幾乎是本能地想要縮手,然而,手只微微向後一縮,卻又忽然頓住,整個人僵在那裡,全身肌肉繃緊。
這一刻他緊張得連呼吸心跳都停住了,眼睛不敢直視那人的眸子,只是低頭,呆呆看着那隻拉住他的手。
倏然一陣心酸涌上心頭,他……也只剩這一隻手,可以拉他了。
容謙拉着燕凜走出兩步走到桌前椅子旁邊,擡手按在他的肩上,把這個全身僵硬的皇帝按坐下去:“哪有叫客人一直站着的道理。”
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坐在對面,伸手倒了桌上的茶:“茶涼了,不過清心解燥,潤脣活脾,皇上也別嫌棄了。”
燕凜的右手藏在桌下,指尖上那人的掌中餘溫,讓他不得不全力抑制,讓那顫抖不要太過明顯。
他只用左手接了茶杯,卻不喝,只是略有些無措地用手指來回撫挲杯身,眼睛呆呆地看着杯中泛起的層層漣漪,始終不肯擡頭去看容謙:“後來,你怎麼樣了?”
短短的七個字,他不明白,自己問出來爲什麼這樣艱難,就算明知道容謙現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想起兩年半前,容謙身受反噬之苦,身處天絕地滅之境,依然讓他恐懼得想要發抖。
“幸好遇上青兒救了我。當時我痛楚難當,形若廢人,她又只是個孤苦窮困的村姑,爲了照顧我,吃了不少苦。”
容謙微微一笑。燕凜一定會派人查青姑的來歷。到時諸般舊事一一對照,當年青姑怎麼救護照顧自己的,諸多細節怕都會送到他面前去。就憑着這份大人情,今日吃的這點小虧,想是燕凜再也不好意思記恨了。
其實,就算現在燕凜完全不能想象當年青姑照料容謙所付出的心力和承擔的壓力,只憑容謙眼前說的這幾句籠統的話,就已經足以讓燕凜對青姑衷心感激,哪裡還有心思在意剛纔出的醜吃的虧。只是想起容謙所受之痛,到底心頭忐忑:“那你現在的身體……”
容謙輕笑一聲:“都兩年多了,就是傷得再重,差不多也休養好了。”
他站起身,閒閒轉個圈:“你看我哪一點象奄奄一息之人。”
他這麼長時間,拼命調養身體,爲的就是在燕凜面前,不要露出虛弱之態。此時這麼大的謊撒出來,他還真沒什麼忐忑。
以後就算長留在燕凜身邊,也該是享盡榮華富貴了。以他的身份,那種要用武功的打架的事,斷斷落不到他頭上的。就算偶然會有些小破綻,用重傷的後遺症來解釋,也可以說得過去。
畢竟他只說差不多休養好,沒說已經完全恢復如初了。
他自己倒是覺得自我感覺很好,可燕凜看着他在飄然青衫中略顯清減的身形,心頭就一陣澀然,尤其是他漫不經心一轉身時,帶得空蕩蕩的袖子一飄,讓燕凜全身一顫,慌不迭地低下頭,急切地一口喝盡整杯茶,喉頭尤覺煙燻火炙般苦楚。
耳邊卻自傳來容謙悠然的話語:“我費了不少時間,才把身子調理得漸漸好起來,那段日子,也指點青兒,把日子過得漸漸富裕了些,原想着等身子大好後,就帶着青兒山高水遠,逍遙自在去……”
燕凜倏地擡頭,看着容謙,眼中便有了些痛楚怒意。
容謙卻看也懶得多看他一眼,只自顧自嘆道:“沒想到,有一回出來散步,卻讓長清給發現了。”
燕凜一怔,神情驚疑不定:“封長清!”
容謙長嘆一聲:“是啊,他又驚又喜,一直苦苦哀求我回來與你要見。我只是想着功即成,身可退,又何必再惹煩惱上身,所以不許他將我的行蹤泄露出去。但他一直哀求不止,甚至長跪不起,我也實在沒有辦法,最後只得與他達成妥協了。”
他的語氣居然還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他沒有得到我的同意,絕不許對你提起我一個字,否則我即刻抽身離去。以我的本事,想走總能走得了的。但是,只要他沒有違背諾言,我就一定要留在他可以隨時找到的地方,將來萬一你有什麼需要,他也總有個求助之人。”
他這般睜眼說瞎話,自然是替封長清打算。無論封長清用心如何良苦,畢竟燕凜是皇帝,這樣長時間的隱瞞一定會叫他不痛快的。事情這樣轉一下,燕凜不但找不到怪責封長清的理由,怕還要暗自感激他。
燕凜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就是這樣,他就開始對我的事指手劃腳多嘴多舌。我本來在城外好好的,可他偏要我離你更近一些,所以死纏爛打逼得我不得不搬進城來。因爲他在京城惹人注目,所以平時不太敢光明正大來找我,倒也派了信得過的手下常來常往,確定我沒有離開。”
容謙知道,這會兒史靖園肯定已經派人去把茶樓的一切細節都打聽清楚了,所以安無忌的事定然也是瞞不住了。於是他在這裡先漫不經心替他小小應付一句,把他這個欺騙皇帝的壞蛋,也變成苦心幫助皇帝實現願望的功臣了。
“長清自己就算是來,也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跑來擾人清夢。每回來都是勸我與你相見。五天前的晚上,他還跑來痛哭流涕,說他再也不忍欺騙皇上了,再這樣整天裝做什麼事也沒有,看着皇上黯然神傷,他會瘋掉的。我當然不理他的無謂之言,只是警告他,如果敢對你多說一個字,我保證,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我。”
容謙這謊雖撒得極大,但細節上倒也甚是注意。和最後史靖園查出來的諸般事實,肯定不會有衝突之處,他越查,最後只會越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五天前,正好就是燕凜向封長清表達內心痛苦的時候,容謙說出這時候封長清來求他現身,不但合情合理,而且也更能給封長清加些印象分了。
燕凜現在,果然信而不疑,只是他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多想封長清的事:“原來你就這樣不想見到我。”
他慢慢地擡頭,定定地看着容謙,聲音有些遙遠,有些呆滯:“你就在京城,就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我在想你,你一直知道我爲當年的事痛悔萬分,可是你就是不見我。不管封統領怎麼求你,不管我做什麼事,你都不肯來見我,是不是?”
他聲音裡竟然沒有哀怨,沒有憤怒,只是一片漠然。
容謙也不迴避他的目光,神色平和地與他對視,眸光溫和寧靜,直到他臉上僵緊而冷漠的神情漸漸瓦解,容謙才輕輕一嘆:“陛下,我不見你,豈是無情。真要相見,怕反有諸多煩惱。我留在京城,留在離陛下最近的地方,難道真是受封長清的逼迫嗎?我若不願,世上又有誰真能逼得了我。陛下不能捨我,我又何嘗願意舍卻陛下。兩年半以來,總在京城內外,從來不曾遠去,這份心思,陛下真的不知?”
當年他心知必死,一意求去,態度當然灑脫而絕情,現在知道將來有很長的時間要在一起相處,燕凜又是個皇帝,心思深且重,那爲了把彼此的關係儘量打好一些,有些軟話還真不能不說。
初時容謙也只當這話說來不過是策略,只是說着說着,漸漸也覺心頭柔軟一片,暗自苦笑,不管是否願意承認,這一番還真是字字句句,都是真話。
他語氣柔和,神情悵悵,言詞之中情懷雖淡,卻可讓人真切感受到,燕凜臉上的肅然一點一點慢慢軟化,眼神漸漸柔軟,徐徐低下頭,聲音漸漸悲涼:“可是,你始終不肯來見我。”
容謙嘆息:“我不見陛下,正是不願陛下爲難,試問,以我的身份功績,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於我。”
燕凜默然而不能答。
他已經不是兩年半以前那個惶恐而驚亂的少年了。當年的他,乍聞真相,可以瘋狂地想着要找回容謙,要把一切都還給他,再加以至尊至貴的榮耀,以作報償。
而親自主政國家兩年多,越發沉熟內斂,心性堅毅,現在的他,已經知道,國家大事,不可純憑感情而斷了。
有的事,無法還人公道。
容謙是好人,是忠臣,是這世上待他最真心之人,然而,這一切,都無法改變眼前的局面。
燕國已經有了真正的主人,現在的國家政通人和,他的權威已然確立,朝廷的權力格局也早已煥然一新。
這個國家,不需要一個權力至大,威望至大且功勞也至大的臣子。不管容謙是否有野心,他的存在,對皇權就是一種威脅。
而已經達成新的權力平衡的朝堂百官……更是絕對不會喜歡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存在,忽然重新冒出來。尤其是,他現在正準備着對秦用兵,國家政局更經不起絲毫動盪。
如何安置容謙,如何合理地決定容謙將來的待遇,其實,這兩年多以來,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一直都找不到理想的答案。
在長久地沉默之後,燕凜才慢慢擡頭,眼神鬱郁悲涼。他幾乎是強迫自己去看容謙那已經永遠失去的右手,在心中冷漠地逼迫自己去回憶,那場無情地凌遲,殘忍地傷害。
一切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所有的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刻薄寡恩,殘忍無情,都是他,而最後,原來他連最基本補償和回報都不能做到。
原來這些年來的尋找,這些年來的不安,都不過是他安慰自己良心的虛假行爲。他是否從來沒有真心想過報答?想過補償?想過放開一切權謀計算只以真心去回報那人的真心?
這樣的他,是否其實就是世間最虛僞可笑,假仁假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