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搖搖頭,嘆口氣,語氣裡帶些笑意,帶些埋怨:“容相,你就爲着這事,自尋煩惱,一直不肯告訴我?”
容謙笑一笑,很嘴硬地咬定:“我不是自尋煩惱,我只是不願過早影響你的心情。早說了,就是你不來問我,我今天也是要和你說的。”
看到往日深沉含蓄的容謙如今如小孩一般地死不承認,燕凜又是有些好笑:“容相,你有心事,直接對我說就好,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別和方輕塵起衝突嗎?我儘量禮遇他就好,便是他待我有些無禮,以他的身份名望,我忍讓他一二,也算不得什麼。”
他笑着舉手保證:“我答應你,只要他不犯我,我絕不對付他,圖謀他,你可放心?”
容謙眉鋒微動,看着他默然不語。以方輕塵這樣的身份,既然出現在燕國,身爲燕國君主的燕凜,需要立下怎樣的決心,才能抗拒得了這誘惑,不去打他的主意。
燕凜知他心思,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聲:“容相,你以前就是思慮太多,爲我考慮得太多,才總是一個人自苦。我也是想的太多,思慮太多,纔會平白增添了許多煩惱。現在,我什麼都不多想,我只相信你,這就夠了。”
他的眼中露出深刻的感情,輕輕道:“容相,你一直讓我信任你,也曾保證過會信任我,你教我有什麼心事都彼此傾吐,不要爲着一時好意,反而自誤。我每一句都記在心裡,莫非你自己倒忘了。”
他輕輕伸手,替容謙拂開幾朵被風兒吹到身上的落花:“容相,你不願我爲難方輕塵,不是爲着朋友之義而枉顧燕國的安危,而是爲了擔心我吃虧,對不對?我不知道方輕塵到底憑什麼讓你如此忌憚,但你既然有這樣的顧慮,我自然要叫你放心的。秦燕已經議和,楚國又和燕國並不接壤,方輕塵這個人能利用掌控固然好,若是不能,結一仇總不如交一友要好。我也不一定非要去謀算他。”
容謙也不由微笑:“看來你當了爹,性子倒是溫和謙沖了許多。”
“這與性情無關,我只是信你罷了。”燕凜一笑,眼神有些傷痛,有些悵然,卻也有欣慰歡喜:“容相,發生過那麼多事,爲着我的多心猜忌,累你到這種境地,我若還不能信你,便連人也不必做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總是護着我,衛着我的。你既然這樣擔心我和他衝突,當然更多的還是替我着想,我要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也就不值得你這般待我了。”
他的語氣比風還要溫和,神情既似憂愁,也似堅定,偏又帶着說不出的關切和信任,就這樣定定地看着容謙。
容謙只覺心中一陣柔軟,一時竟不知可以迴應什麼話。
唉,小孩子有的時候太貼心太懂事,其實也還是讓大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而且,這樣說得他好象挺沒同學愛似的。其實……其實他還是挺擔心方輕塵那隻狐狸的。
那小子人倔強,性子又怪,吃虧受罪都不肯出聲,偏現在身上又帶傷又帶毒,前不久還受了點打擊,一直不太順,就算是明知方輕塵跑來拜訪他,沒準是安着壞心眼,卻多少還是不想方輕塵在燕京再遇上什麼不愉快的事。
看着容謙有點感動,卻又努力不想讓感動流露出來的樣子,燕凜倍覺好笑。細想起來,容相在他面前,笨拙地不能設防,自然流露真性情的時候越來越多,以往的高深莫測,沉穩鎮定,卻是越來越少了。
這樣的容相啊……
莫名地只覺清風入懷,一陣舒暢。燕凜起了身,推着輪椅在百花中徐徐散步,笑道:“容相如今可放心了,不用再吃不好睡不着,整天替我操心勞神了吧?”
容謙乾咳了一聲,臉色居然有些發紅,其實最近這幾天,他心思重重,固然是因爲方輕塵要來,但多少也有些別的雜念,不過這些事啊……咳……與坦白無關,與信任無關,反正是絕對不太好對燕凜說的。
好在這時燕凜是在後頭推着輪椅走,沒有看到容謙的臉色,倒也並未查覺有什麼不對,只輕輕地同他說些閒話,又講些小皇子如何愛哭,睡覺如何如何不安生,累得他怎樣怎樣辛苦的話。
容謙聽得只是低笑,輕輕地笑答:“你以前,比他還要麻煩,我整日都要抱着你,稍一鬆手,便是大哭大叫。可憐我別說是批閱奏章,就是上朝理政,也不敢把你放開。這邊和滿朝文武討論國事,那邊你就尿了我一身……”
燕凜聽得臉上發紅,心中倒不十分相信自己幼時能有如此頑劣,只是這事也只能由着容謙一張嘴隨便說,又找不出什麼人去與他對質的,只得乾笑兩聲,硬着頭皮當沒聽到便罷。
好在容謙也十分給他面子,不再多說英主雄君嬰兒時的笑話,只絮絮叨叨叮嚀他如何照料孩子。
燕凜安靜得聽着那個曾經掌控一國的蓋世人物,如今嘮嘮叨叨同他講育兒經,心中一片溫柔。
當年燕宮中處處殺機,容謙不得不時時護他在旁,凡事親力親爲,既當爹又當娘,還要當老媽子當老師,如今國家安泰,宮中順遂,這些照料孩子的細微小事,哪裡用得着他這個皇帝親自去做。
然而,就這麼靜靜地聽着,想象着許多年前,容謙就是這樣一點點護他周全,呵護他長大,那可以握筆批乾坤,執劍衛江山的手,笨手笨腳給他換尿布,餵奶,拍着他,哄着他,讓他睡覺,一點點由拙劣到熟練,每一個細節,甚至都可以清晰地記到今日。
於是,帝王的雄心豪情,都在這百花清風中,慢慢地柔作了春水。
容謙說了半日,沒聽他哼半聲,不覺回首道:“你想什麼呢?”
燕凜定定看着他,柔和地笑,輕輕道:“我聽着呢,容相,我雖不說話,但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着,我都記着。”
容謙見他神色出奇地柔和,倒是怔了怔,忽得一笑:“算了,人啊,不服老不行,人一老,就嘮叨多事,今時不同往日了,這些事,你原也不用多聽多記的。”
燕凜黯然,看他這有些病骨支離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想着他那帶着淡淡笑意自嘲已老的語氣,心中一陣酸楚。
他的容相,把一生所有的光華,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好,都爲他耗盡了。
“容相,你說吧,我想聽。所有你和我相處的時光,所有你爲我做過的事,我都盼你能多說說。凡我記得的,你多說個一兩回,我能記得更清楚,那些我不記得不知道的事,我更盼着你能說幾遍,我以後也永不會忘。”
容謙帶笑看他一眼:“胡說些什麼,不過是些家長裡短,日常小事,哪個有閒工夫去記得,有那個閒力氣去多說,我……”
一句話猶未說完,忽見前方一名太監快步而來,神色匆匆,心中略算了一下時間,暗自明瞭,便停了話頭。
那太監到了近前,施禮拜倒:“陛下,風公子帶了一個陌生人,堅持要進宮探望容相,又不肯說明來者身份,宮門處的禁衛不敢擅放,如今正在宮外候旨。”
燕凜深深吸了一口氣,縱是一代帝王,也不覺隱隱有些緊張。
這個時候,容謙反而微笑了起來,擡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也不過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和我們也沒什麼不同,不用太過在意。”
燕凜微微一笑,這才覺得心神放鬆,用徵詢的目光望着容謙:“可需大禮迎候?”
“不必,他爲私事而來,看過我就會走,無需大張旗鼓。”
燕凜點點頭,淡淡發令:“請風公子帶了朋友入宮,一路所有關卡不得阻攔,朕在這裡等着迎候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