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容謙心中多麼懊惱,此時此刻,終究不能再繼續發呆下去,只得嘆口氣,柔聲安慰蔭蔭:“姑娘,別害怕。已經沒事了,你先鬆手。”
他儘量讓自己語氣柔和,奈何這美人實在受驚太過,越是聽他勸慰,反而越是抓得緊。
若是平常時候,容謙還有耐心慢慢勸慰。奈何現在下頭的燕凜和史靖園正直着眼睛滿臉驚疑地瞪着,再這樣僵下去,還不知道這二位神奇的想象力,會把事情設想成什麼樣子呢?
容謙苦笑一聲:“你要不放手,我可帶着你跳下去了。”他一邊說一邊直接就往那原本該是臨街牆壁的地方走,腳下樓板被他踩得咯吱作響。主牆損毀,這小樓的三層還沒散架,已經是萬幸。此時此刻,兩個很有份量的大活人再往那缺了支撐的地方走啊走,樓板更是岌岌可危,可蔭蔭還是抱着他不肯放,直到他真的眼也不眨地直走到樓邊,這才驚叫一聲,慌不迭鬆開手。
容謙順手將她向後一推,自己朗喚一聲:“青兒。”
然後他直接從樓頭一步踏前,整個人便向下落去。
他的武功雖失,但心境空明鎮定,從空中落下,並無半點慌張。眼看就要落到青姑身旁時,青姑一擡手,拉住他的手。
旁人看來,這不過是自然而親密表現,而實際上,是青姑以自己的強大內力,將容謙的下落之勢輕輕鬆鬆地全部卸去。容謙藉着她這一拉之力,便在衆人面前,極之灑脫自在,從容飄逸地落地了。
這時燕凜已經定下神,低喝道:“讓開。”
手下所有大內高手猶自死死護着他,誰也不肯動一下。
剛纔青姑的身手已是讓人驚懼,而這個從三樓一躍而落的人,身法更是飄然輕逸,一望即知是高手!面對這兩個不知來歷的人,誰敢放鬆警惕?
燕凜大怒,沉聲喝道:“給我讓開!”
史靖園連忙接口:“他們是友非敵,大家不用擔心,讓開吧。”
若沒有史靖園及時的圓場,只怕這幫侍衛寧可承受皇帝雷霆之怒也不敢讓開半步的。幸好有這位史公子及時說明最重要的問題,才讓燕凜能夠順利地大步走出來,不至於在容謙和手下的面前大大丟面子。
容謙也四下看了看,安無忌到現在也不見露頭,估計是一發現不對,趕緊溜掉了。而那個撞破牆壁之人和原本站在對面屋頂的高手,也早就不見了,雖然這裡有一幫大內侍衛,不過一見燕凜有險,哪裡還有人再去顧着什麼江湖高手啊。而身後高樓上,蔭蔭呆呆立着,神色一片茫然。
街心就他們這幫人,怪異地僵持着,就算再遲鈍的人也早就察覺氣氛不對了,所有老百姓都退得老遠,好奇地探頭探腦,低聲對這邊指指點點。
容謙暗歎一聲,將青姑拉到自己身後,對燕凜淡淡一笑:“燕公子,青兒是我義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方纔無禮得罪之處,還請公子恕罪。”
他開口就直接說明青姑對他的重要,果然讓燕凜微微一怔,神情複雜地看向被他遮擋在身後的青姑。
其實以前青姑和燕凜曾在茶攤見過一面,不過,因爲時間已經隔得太遠,燕凜和青姑都早已不記得對方了,彼此純粹只是陌生人。
燕凜是皇帝,就算再大方,被人無端扔到地上,即痛又丟臉,不管是爲了泄私憤,還是按國家律法而論,青姑都是不赦之罪。
但是既然她是容謙的義妹,燕凜就算是心中不甘,也只得放過她了。更何況,容謙又提到救命之恩,縱然燕凜仍不明就理,也不免對青姑有些感激。
幸虧他只是微服私遊,朝中文武百官都不知道。這件事,他自己若肯不追究,自然就沒事了。如果他是以公開身份捱了這麼一下,事涉皇家尊嚴,國家法度,就算是他自己想要赦免青姑,都不是那麼容易的。
青姑終於看出情況有些不對了。那個少年公子好象是容大哥認識的人,而且是個大人物啊。
她心頭忐忑起來,有些不安地低聲問:“容大哥,我是不是惹禍了。”
容謙微微側頭,對她低低一笑,眼神柔和:“沒關係,有我在。”
於青姑和容謙來說,這本是他們自然的相處方式。容謙淡淡一句話,青姑便立時安心。對於容謙的話,她從來不會有絲毫懷疑,就算天塌下來,若是容大哥說沒關係,自然是沒關係的。
然而,怔怔站在對面的燕凜卻是一陣心酸。
剛纔那一瞬,容謙說話的語氣,微笑的神情,都太過熟悉了。
許多許多年前,那人就這樣不動聲色,替他頂起一片天空。
重重戰報,層層內患,萬般亂局,那人只微笑着對他說“沒關係,有我在。”
那個時候,他真的堅信着他的容相是萬能的,就算天塌地陷,有容相在,也不用擔心。
只是後來,一點點長大,一點點成熟,一點點了解王權代表着什麼,一天天看着容相漸漸冰冷的眼神,疏遠的態度,於是,幼時以爲永遠不會忘記的溫暖,永遠不會動搖的信心,就輕飄飄煙消雲散了。
多少年後,那人的笑容依舊溫暖,眼神依舊柔和,只是,他想要保護的人,卻已經再也不是他了。
燕凜怔怔站在原地,一時有些出神,渾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做什麼。長街盡頭,卻是馬蹄聲疾,轉眼有數騎轉過街角,領頭的正是封長清。
照以往的規矩,如果燕凜離宮,封長清在側,自然一直守護不離,如果正好不是他當值,也要有人立時去通知他。反正一路都會有大內侍衛留下記號,封長清會立刻沿路追過來保護他。
不過,這一次封長清猜燕凜必是因爲樂昌懷孕之事,鬱郁滿懷,想要出宮散心,而且正好有史靖園在他的身邊。他想着史靖園與燕凜是總角之交,有史靖園陪着,燕凜可以放得懷抱。自己則是半個長輩,守在旁邊,怕是燕凜要拘束許多的。
有了這個想要讓燕凜更自在一些的念頭,他也就不急着追,只是一路慢慢行走,直到聽說燕凜所在之處有人打架鬧事,這才心中一驚,策馬一路尋來。這時轉過街角,遠遠看到燕凜和容謙居然相對而立,心中震驚至極,若不是他馬術精絕,只怕一頭就直接從馬上跌下來了。
他從街頭飛馬到街心,飛身下馬,走到近前,吶吶叫一聲:“少爺……”
再看看容謙,張張嘴,一時不知道在衆人面前該叫他什麼纔好,只得呆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雖說他最近真的很希望容謙出面見見燕凜,但是,他希望的絕對絕對不是這樣啊!!
好在這個時候,燕凜和史靖園也都沒空注意他,於是也沒有發現他的神情有多麼詭異。
容謙四下看看,輕嘆一聲:“燕公子,莫非我們要一直這麼堵在路中間慢慢說話嗎?”
燕凜對着容謙根本不懂說話,也幸虧容謙主動開口,他才能回答:“去我那裡。”
短短四個字,他居然說得乾巴巴十分艱難。
容謙哪裡肯隨便進宮?現在的他可不比當初,進了皇宮,怕是就沒那麼容易能出來了。
“我還有義妹及家業未曾安置,一時倒不便去公子府上做客。公子若是不棄,何妨暫時去寒舍歇息一下。”
燕凜略一遲疑,去容謙的家,看看他所生活的地方,這個提議不是不吸引人的,只是……
容謙四下看看,又道:“騷動已經這麼久了,也許公子喜歡等官府中人來了,去衙門做客……”
燕凜也一陣頭大。真讓一堆衙役圍起來盤查,固然他們身上的大內腰牌封長清的統領身份,都足以鎮住局面,只是萬一碰上足夠聰明的人,怕是真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皇帝沒事愛出宮到處亂轉,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那幫朝廷重臣要是拿穩了消息,能活活念死他。
一念及此,他也不再遲疑,點點頭:“好!”
史靖園從旁牽了燕凜的馬過來,燕凜卻沒動彈,只望着容謙。
封長清忙把自己的坐騎拉過來,容謙笑了笑,便翻身上馬,然後向青姑一伸手。青姑會意在他身後上馬,二人同騎,緊緊相連。
燕凜莫名地皺了皺眉,卻什麼也說不出,悶聲不吭地徑自上了馬。
眼看着衆人要走了,樓上的蔭蔭才忽然喚了一聲:“容公子。”
容謙擡頭一笑:“小姐受驚了,待我把眼前的事處理完了,自會遣人向小姐陪罪的。”
也不等那蔭蔭回話,隻手策騎而行。
燕凜眉頭皺得更緊,回頭看了史靖園一眼,再策馬緊緊跟了上去。
史靖園信手一招,一個侍衛靠近過來,他低低叮嚀手下打探那女子的身份,和這處樓閣小院的歸屬,然後再跟在後頭。
一衆大內侍衛,十幾個人在前頭開路,留下五六人,一邊查探史靖園交待一事,一邊準備應付官府盤查,悄無聲息地把事件給掩下來。其他的人,則團團護佑在燕凜容謙的周圍,即是保護燕凜,也算是嚴防容謙逃離了。
一路行來,燕凜一直與容謙雙騎並行,只是出奇地,兩個人竟是一句話也沒交談過,就算是眼神,也都沒交會過一次。
對於重新相會,兩個人都想過千回萬回,也暗中做過許多準備,只是事到臨頭,才發覺,原來誰也還沒有準備好。
燕凜曾無數次幻想着,如果有機會重遇容謙,一定要對他衷心懺悔,哪怕是丟臉地痛哭流涕,下跪哀求,也要表明自己的心跡,也要讓他答應留下來。
卻原來,心裡想得再多,現實裡,卻根本什麼話也說不出,什麼事也做不得。
已經過了兩年半了。兩年半來,他乾綱獨斷,他主宰國勢,每一個行動,每一次選擇,包括娶妻,包括生子,都無不滿盈着心機和謀算,這樣的他,再也變不回當年那個會痛哭着,無所顧忌,抱着容謙的腳,死死不肯放開的小孩子了。
他是帝王,多麼可悲,他是真正的帝王了。
所以,那些哭泣,那麼乞求,那些卑微的盼望,哀哀的祈願,都只能在心中反反覆覆地想,卻再也做不出,說不得了。
容謙的心境倒是簡單很多。只是眼前的事實,讓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他一手教養長大的孩子,在他心裡,比他以爲的,也許份量還要重很多。
也只有事情擺在面前,感到自己的無措和無奈,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有意無意地把重會的事,一拖再拖,根本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只不過,對於像今天的這種情況,心中隱隱情怯罷了。
有朝一日,他容謙居然也會和那隻狐狸一樣,覺得情怯?
容謙深深嘆息了一聲。
在側後方緊跟着的封長清和史靖園,一直死盯着前頭兩個人呢。看着燕凜和容謙居然一句話都不交談,這也讓他們兩個愕然又迷茫。
找到了容謙,了了最大的心願,這麼大的喜事,燕凜居然從頭到尾,陰沉着臉,而一向灑脫從容的容謙竟會長吁短嘆,這,這……這到底怎麼了?
燕凜不是不想和容謙說話,只是不知道說什麼。心情越來越沉重,偏偏耳朵又尖,聽到旁邊容謙嘆氣,心裡更是懊惱。
你就這麼不願被我找到?
你就這樣避我如洪水猛獸?
想着想着,他的臉色便越發地陰沉難看起來。
容謙雖然不與燕凜說話,但無時無刻不感受着燕凜身上的氣息,一覺氣氛莫名陰沉,用眼角略略一掃燕凜的臉色,心中微沉。
這個孩子,心思實在太重了。
此念即生,情不自禁又微嘆了一聲。
而在他的嘆息之後,燕凜臉色更沉一分,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茶樓並不遠,否則讓這二人,這麼惡性循環下去,天知道最後散發的森寒之氣,會否把一街的人都凍僵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