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下,八個人圍坐在商鋪大堂的一張桌子邊。氣氛有些凝滯。就連嘉蘭都自覺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睜大了眼睛看着喬尼和另外兩人的對峙。
“如果我不幸死在了維爾薩,那將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死亡。”蘭斯洛特如是說,“我爲了什麼而拼命戰鬥?錢嗎?我家裡不缺錢。尋求刺激嗎?可我並不喜歡刺激。或許平淡的生活更適合我,喬尼,至少也得是像樣的軍旅生活。”
喬尼點點頭。話說到這個份上,勸是勸不回來的。他將臉轉向威廉。
“我和蘭斯洛特差不多。”威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知道我究竟在爲什麼而戰。實話說,我家裡也不缺錢。”
就這麼散夥了嗎?
喬尼不禁想起那一年的青蔥歲月。如果沒有遇上艾絲翠兒,沒有成爲奧達拉的扈從,自己是不是也會慢慢地回到家中,安心做一個鐵匠?
或許會,或許不會。當最初的熱情過後,出生入死的生活就顯得如此的可惡。遊蕩在生與死的邊緣,整日爲了一點小錢而奔波。有了錢又如何?今日不知明日事,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林間道旁的一具無名屍體。
這一次可不一定能在另一個嬰兒的身體裡復生了。
“好吧……明天去看看有那支商隊打算去奧賽丁的,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吧。”喬尼長嘆一口氣,看向其他人,“剩下的沒人要走吧?”
沒有。奧芬巴赫想要在維爾薩做出一番事業,達芙妮要尋求刺激;安迪要跟着達芙妮,嘉蘭說不想回家。艾絲翠兒一言不發,只是微笑看着喬尼。
“那就這樣吧。”失落、欣慰以及睏意一起襲上喬尼心頭,“大家早點休息吧。”
一夜無事。第二天一早,當喬尼伸着懶腰慢慢走下樓時,沃茲老闆找了過來。
“喬尼,昨天晚上聽你們說,是打算回去一次?”中年商人客氣地笑着,“正好我也要到奧賽丁去做生意,不如就僱傭你們來護送我吧?”
世上最舒服的事情莫過於瞌睡的時候有人送上枕頭。喬尼點點頭:“好的,什麼時候?”
“還得準備準備,後天早上出發。”
“行,佣金多少?”
沃茲伸出兩根手指:“二十個金幣,往返二十個金幣。”
說起來也算不少了,自己也是順路。於是喬尼一口答應了下來。因爲是熟人,倒也不用去傭兵聯盟再去過一遍手續。
然後喬尼找來自己的同伴,通報了這個消息。
“後天一早,我們跟着沃茲老闆的車隊回奧賽丁。”喬尼說道,“到了那裡之後,我們就在奧爾維薩堡住下,等沃茲老闆做完生意準備回家的時候再跟上去。”
大家都沒有意見,於是這一天就算是自由活動。喬尼給每個人發了十個金幣,囑咐了一些在維爾薩和伯斯林城應該注意的事項。接着便拉起艾絲翠兒的手,逛街去了。
這着實讓喬尼激動了一會兒。
“我無數次地想過,和心愛的人手牽着手,在街上慢慢走。”喬尼握着艾絲翠兒的手,手心有些冒汗,“今天終於實現了!”
艾絲翠兒的臉有些紅。低頭輕笑。
伯斯林的外城區,熱鬧,但有些混亂。雖然有身穿鎧甲、手執長槍的巡邏隊定時走過,但街上還是會有追逐或者決鬥。有時候一個壯漢抓住了盜賊,馬上就被打上一悶棍後昏倒在地。
好吧,我們可以把剛纔那個“有些”給去掉。
“喬尼,你看那裡。”艾絲翠兒擡手一指,一羣人正圍着一個瘦小的身影痛踩,“我們要不要……”
話還沒說完,巡邏隊已經趕到了。那幾個壯漢停下動作,當先的一個上前分說。喬尼和艾絲翠兒走近一些想要看個明白,但巡邏隊已經拽起地上那瘦子的衣領,把他給帶走了。
“大概是遇上竊賊了。”喬尼沉吟了一下,“那倒是可以理解。”
逛街自然不能在這種極端混亂的環境下進行。接連阻止了兩個竊賊對自己的行竊之後,喬尼終於踏進了外城區的一條商業街。
乾淨,整潔,熱鬧。在這熱鬧裡還秩序井然。
“我們去看看吧。”喬尼很滿意。
雖然揹負血海深仇,但艾絲翠兒畢竟是少女心性。無論是漂亮的寶石耳環,還是造型優美的金屬指環,都能吸引她的目光。至於精緻的手鐲,典雅的項鍊。就更不用說了。
“不,不用了,我只是看看。”艾絲翠兒第四次拒絕了喬尼爲她買下首飾的意圖,“這些錢我們還有用,不能浪費了。”
多麼好的女孩啊!喬尼感動壞了。
但出門逛街什麼都不買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最後喬尼挑了一對花紋精細的精鋼指環,又讓店家在指環的內側刻上了兩人的名字——文字圖樣是喬尼提供的。
當喬尼替艾絲翠兒戴上戒指的時候,兩個人都臉紅了。
當伯斯林城的一角郎情妾意的時候,大陸的局勢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首先是東南方向。傑弗洛堡之下,軍隊雲集。艾尼迪亞帝國的遠征軍緩緩開來,在城堡前大約兩三裡處紮下陣勢。另一邊,城堡下,則是維爾薩第二帝國聯軍依託城牆排成的陣列。
此時維爾薩的諸多援軍還在趕來的路上,但雙方已經交過一次手。艾尼迪亞的步兵方陣護送着各種弩炮緩緩推進。剛剛建造完成不久的十數架投石機也在緩緩展開。由普通公民和工匠組成的輜重隊組裝着威力強大的投石機,並將粗粗打磨的石彈推上陣地。
這次進攻失敗了。作爲維爾薩第二帝國的第一堅城,傑弗洛堡自然有完善的配套設施。五枚石彈齊射的威勢讓艾尼迪亞人愣了一愣,恍惚間彷彿回到了一年以前,他們還在坎亞納大陸上征戰的歲月。直到石彈落下,在人堆中犁出數條血肉模糊的通道,有些人都沒有回過神來。
出於對偉大的神祇艾尼迪亞的信仰,前線的戰士們依然在前進。
第二輪的射擊很快就到來了。像是找準了落點,這一次石彈準確地耕耘出五條血道。
艾尼迪亞帝國的軍隊撤退了。第三輪石彈越過了撤退者的頭頂,落在地上,在跳動間擊毀了數座組裝中的投石機——因爲輕敵,它們排列的太緊密了一些。
城堡那邊是如雷的歡呼,艾尼迪亞帝國這邊卻也沒有太過失落。牧師們深入軍隊,用各自的方式解釋着這一場出乎意料的失敗。我神艾尼迪亞的考驗,僞神的干涉,艾尼迪亞的試煉……士氣反而更高了一些。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對峙。不時有騎兵冒險前突偵查,卻止步於城下三百步之外——天知道是哪個神射手慣用守城強弩。又不知這強弩出自誰手,竟能三百步外取人性命。
當喬尼和艾絲翠兒手拉手繼續走的時候,艾尼迪亞的法師們終於抵達了前線。
“有什麼吩咐嗎?皇帝陛下?”最爲年長的一位法師略略鞠躬,語氣中有些不滿。
“諸位大師。”艾尼迪亞帝國皇帝站起身來,恭敬地還禮,“攻擊出現了一些阻礙,想請諸位大師探討一下解決的方法。”
爲首的老法師點點頭,表情稍緩,似乎是對於皇帝的恭敬很滿意。他雙目低垂,口中應道:“來的路上我們都聽說了。沒有至高的艾尼迪亞,這樣一座堅城是很難攻克的。即使勉強打下來,信徒也會折損大半。”
皇帝沒有說話。他知道眼前這位老法師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人。
“真神艾尼迪亞的偉大,並非因爲他的信徒擁有強大軍力,而是因爲他們有着開拓進取的心靈。”老法師慢慢擡起頭,嘴上掛起一抹淺淺的笑容,“既然這個國家所有的軍力都被集中到了這裡,那我們就抓緊時間處理一下帝國領土上的事物吧。至於這些愚昧的土著……皇帝陛下,不知道我的法師塔……”
“一旦安頓好人民的生活,即刻動工。”皇帝斬釘截鐵地答道,“這件事將排在大教堂的修建之後,朕的皇宮修建之前!”
“多謝陛下厚愛。”老法師鞠了一躬,繼續說道,“如何對付這些土著。或許您可以找教宗大人商量一下。真神可以賜予他們更多,而他們一定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的。”
在大陸的西邊,稍早一些時候,穆薩塔的遠征軍終於撤出了所有被佔領的坦尼亞斯領地,順便擄走了大批財物及人口。或許下一次遠征就在幾個月後,但坦尼亞斯的高層都鬆了一口氣。
損失的人口是不可能討要回來了。太陽神殿的聖武士和聖騎士們在沙漠中並不佔太多優勢,更不用說那些裝備更加糟糕的世俗軍了。有幾個沙漠部落的首領或許可以用一用,但他們的兵力實在不足。
是時候把目光投向東邊了。聽說維爾薩人被小小的海寇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戴瑞尼斯的榮光應該被布撒在那片黑暗的土地上了。
戰爭精英化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雖然太陽神的信徒被奧賽丁的巨劍戰士們趕出了國門,並且在精銳戰士被抽調至西部前線時無法繼續戰爭,但他們國內的生產卻絲毫沒有耽擱。當然。地裡刨食的農民過的更苦了一些,工場裡的手藝匠人也過的不好。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牧師老爺說了,活着受苦,死了就能享福。吃苦越多,享福越多。
對於世俗的領主和貴族,就是另一套規矩了。反正大家都得貢獻點什麼,不然仁慈公正的太陽神憑什麼拯救這些弱小的靈魂?
再看大陸的南邊,百廢待興的齊利塞斯王國……聯軍走了,居民們的苦日子又開始了。
就是這樣。
至於奧賽丁王國,似乎正在進行一場大型的裁軍與整軍活動。裁撤的軍人自然是有去處的,奧賽丁不缺土地,但缺少耕種的人。整軍就有些麻煩了,軍隊裡一片怨聲,但卻不得不遵從。
野蠻人——現在稱爲歸化民——正在修建屬於他們的城堡。更北一些的土地上,對於抵制歸化的野蠻人的追殺和屠戮正在悄然進行。如果有人可以殺出一條血路,跑來奧賽丁的北方軍這邊求救,那奧賽丁人自然是會管一下的。其餘的事情,就靠他們自己了。
於是,歷史的車輪緩緩轉動……當然,也從來沒有停下來過。
回到伯斯林的街頭。
“有點累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艾絲翠兒帶着指環的手拉着喬尼,指了指路邊的一間酒館。
喬尼擡頭望去,那酒館的大門僅容兩人並排而入,門上有塊木牌,上書“寧靜”一詞。
“好,進去吧。”喬尼微笑點頭。
酒館裡很安靜,就像那店名一樣。酒客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安靜地喝酒,輕聲地聊天。酒館的老闆靠坐在櫃檯裡,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一個強壯的服務生打扮的男子迎了上來,用不符合他彪悍外形的輕柔聲音招呼道:“歡迎光臨,兩位是嗎?請跟我來。希望客人能保持安靜,不要驚擾到其他人。”
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喬尼這麼想着,輕輕點頭,拉着艾絲翠兒的手,跟隨着那名服務生落座。
“兩杯麥酒。一疊烤肉,一盤蔬果。”喬尼隨口點到。
“好的,三個銀幣,謝謝。”服務生客氣地回答。
喬尼皺皺眉頭,但還是摸出三個銀幣遞了過去。
酒很快就上來了,烤得金黃的肉也被端了上來。一陣久違的香氣傳來,讓喬尼幾乎以爲自己來到了某個曾經熟悉的燒烤店。
“那麼多香料!”艾絲翠兒驚呼一聲,當然,聲音放地很低,“這裡真是捨得下本錢!”
“所以才那麼貴。”喬尼的口水都快下來了,“真是來對地方了。”
“兩位請慢用,如果有什麼吩咐,隨時叫我。”那服務生點頭致意之後,便退到了一邊。
喬尼和艾絲翠兒一人吃了七八片肉,這才滿足地長出一口氣。他們用一旁乾淨的亞麻布抹抹手,端起麥酒乾了一口,開始聊起天來。內容無非是一些對於未來的展望,對於過去的追憶,以及喬尼對於過去的追憶——對艾絲翠兒來說那是一個個精彩的故事。
這時,一個穿着考究的,大約三十歲出頭年紀的男人慢慢走了過來。他的手裡捏着一個昂貴的高腳玻璃杯,被子裡是昂貴的葡萄酒。當喬尼注意到他時,那男人微微一笑,徑自在喬尼他們隔壁的桌子邊坐下。
此時並未到飯點,酒館生意的高峰也沒有到來。雖然不至於冷冷清清,但寧靜酒館裡的人確實不多。這個刻意靠近的男人引起了喬尼的警覺。但對方又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看着別處,慢慢品嚐着手中的葡萄酒。
於是喬尼打量了那男人的背影一眼,便繼續講述起了那些或是真實,或是虛幻的故事,並不時點評一番,譏諷幾句。
“血戰是整個多元宇宙中最殘酷的戰爭。”那男人突然開口,然後回頭看着喬尼,“年輕人,聽起來你很瞭解啊,爲什麼口氣那麼輕鬆呢?”
喬尼悚然而驚。
“這位美麗的小姐,我必須糾正您的同伴剛剛犯下的一個錯誤。如果您能想象自己身處血戰的戰場上的話,您就不會覺得那場永無止境的戰鬥有多麼宏偉了。”男人說完站起來欠一欠身,“自我介紹一下,你們可以稱呼我爲哈維爾。”
“您好,我是艾絲翠兒.休格。”艾絲翠兒點點頭。
“喬尼.史密斯。”喬尼用狐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哈維爾,依舊驚訝着。
“哦?啊,是我冒昧了。”哈維爾察覺到喬尼的驚訝與敵意,笑着搖搖頭,“其實我只是對於新鮮的事物比較好奇而已,並不是有意想要妨礙你們。請問,您剛纔說的,純粹依靠機械力量的飛行器,是怎麼樣的一種東西?”
喬尼懸起的心放下大半,看起來這不是老鄉。或許是某個微服的法師?
等一下,難道說血戰真的存在?無所謂啦。
不過要解釋飛機的存在也很麻煩啊……自己是不是顯擺地有些過分了?
“那個啊,我就知道那一點點。”喬尼搖搖頭,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我小時候一位老詩人跟我說的,我就記得這一點。”
喬尼心中對於自己的表現很是得意。他覺得,就算面前這人真是老鄉,他也只會懷疑自己遇上了另一個倒黴的穿越者。
說謊話的能力真是一流啊,萬幸奧丁不強制信徒誠實!他心中竊喜。
“是嗎?”哈維爾一挑眉毛,盯着喬尼看了一會兒,然後對艾絲翠兒抱歉的一笑,“我想和您的同伴私下談一會兒,抱歉。”
說完,拉起喬尼就走。包了布的椅子腿沒有在地上拖出惱人的噪音,喬尼也沒有過分的掙扎——哈維爾的力量實在是有些驚人。
“好了,年輕人,至少按照你現在的容貌是該這麼稱呼。”哈維爾把喬尼拉到一個角落,輕聲低喝,“現在沒有外人了,你該說點實話了吧?”
喬尼沒有回答。他回頭看了一眼艾絲翠兒,示意她自己沒有事情。然後回過頭,緊緊盯着哈維爾的眼睛,就像對方盯着他一樣:“你是誰?”
“真是沒有禮貌。”哈維爾鬆開手,往後靠了靠,依舊緊盯着喬尼,“那請容許我第二次自我介紹。哈維爾.颶風之刃,資深位面旅行者,嚮往整個多元宇宙的風光,卻被困在這個該死的地方的倒黴蛋!”
說完,他微笑着,衝瞪大了眼睛的喬尼一攤手:“該你了,另一個失敗的倒黴蛋——我沒猜錯吧?”
很不幸,他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