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喬尼那句分不清帶刺還是不帶刺的感謝,主教只是笑了笑,深沉地說:“當日野狼傭兵團的罪行給塔布裡城的居民造成了深重的災難,對此我一直十分自責。如果我能早一些出面制止賴齊斯伯爵的行爲,那老戴拉斯伯爵也就不會死,賴齊斯伯爵也不會被謀殺。雖然真神的信徒的手上並未沾染鮮血,但我們卻眼睜睜地看着一場悲劇上演。”
說到這裡,達拉威爾主教長嘆一聲,看着喬尼,眼中滿是真誠:“我一直想找機會補償當日受害的居民,今天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喬尼覺得有點冷。
“我記得那一天,城外的農夫被搶劫過一次。”他眯起了眼睛,“他們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太陽神的信徒吧?”
主教的回答謙和有禮,彷彿根本沒有體會到喬尼話中的諷刺:“您錯了,他們都是太陽神的信徒。”
這下輪到喬尼尷尬了。因爲他根本無法證明,或者證僞。
達拉威爾主教倒是善解人意。見喬尼語塞,他寬容地笑笑,提議道:“要去看看艾尼格.野狼的遺骸嗎?”
對於仇人,在喬尼原來的世界有一句話說的好,叫做“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你”不過這種事情的可操作性稍微有些差,至少喬尼從沒聽說有人能指着一灘骨灰說“這就是我的仇人,他也有今天”哪怕是面對仇人完整光亮的腦殼,估計也沒幾個人能認出對方的身份。
不過喬尼還是打算去看看。他不指望自己能靈光一現通過什麼心靈感應來辨識出遺骸的真僞,他只是想看看。
真僞什麼的,那是哈維爾的事兒。
艾尼格.野狼的遺骸被收藏在塔布裡城太陽神殿的一處密室裡,密室的門口閃耀着柔和的白光。
那一日,當艾尼格.野狼在慘叫聲中化爲飛灰之後,他的骨頭散落在火刑架的四周,就像是烤壞了的骨頭棒子一樣。艾尼格的靈魂帶着無盡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消散而去,不留任何痕跡。不過現場的牧師們可不不知道這個情況。
根據古老的傳說和多個古代遺蹟裡的現場勘探,再加上流傳的或是新增的神諭,人們有理由相信,這種因爲圖謀失敗而死去的邪惡之徒很有可能會化爲幽魂,籍由自己那具殘破的遺體繼續留在世間,危害世人。
“這些帶着太陽神威能的法珠能防止邪惡的靈魂重回人間。”站在儲藏室——姑且這麼稱呼——的門口,達拉威爾主教介紹道,“像艾尼格這樣的奸邪之徒,必須嚴加看管。”
其語氣之嚴肅,神色之嚴峻,就好象一拉開門就會有惡風吹拂,狼呼鬼嚎,繼而屍體復活一般。
然後主教拉開了房門。門上那些法珠的白光一閃,晃得喬尼的眼睛差點瞎掉。待他重新能夠視物的時候,喬尼看到了成排的櫃子。這讓他想起了另外一個傷心地。
“這不是火葬場麼……”喬尼眨了眨眼睛,嘴角抽動了一下。
房間裡是成排的木架,木架上是整齊排列的木盒。木盒不小,約莫有半人長,半臂高,比骨灰盒可是大多了。木盒上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有粗粗刻上的姓名,多半是屬於盒中之人的。這些木盒一個疊一個,盒蓋與盒身之間用釘子釘死,就像是還沒來得及下葬的棺材。
“這些是屬於最近在城中暴動的異教徒的骨骸,我們還沒來得及將他們埋入土中。”主教介紹着,將喬尼帶入屋子深處,“這個,就是艾尼格.野狼的骨骸了。”
艾尼格.野狼的骨骸被安置在一個獨立的木棺內,棺蓋並未封死。達拉威爾主教將蓋子掀開,裡面就是一具被拼成人形的焦黑骷髏。
拼成人形……喬尼有些厭惡地撇撇嘴。那些牧師如此惡趣味麼?
他湊近棺材,仔細打量着那具安靜的骷髏。如果是恐怖片,這骷髏應該可以坐起來,說上兩句話,然後揭開一段傳奇的旅程……
喬尼搖搖頭,覺得自己似乎是思鄉病犯了。而且,那應該是奇幻片的橋段。
“這就是艾尼格.野狼?”喬尼決定按照一般的套路來,“這就是那個傭兵頭子?”
主教無言地點點頭,這使得屋子裡的氣氛十分肅穆。哈維爾湊上來看了一眼,又擡起頭看了看主教的神色,問道:“這樣一個人物,你們是怎麼把他抓起來的?”
喬尼將視線從那具遺骸的身上挪開,看着主教,等待對方的回答。
哈維爾的口氣帶着些質疑,這讓主教有些不太舒服。他看了看哈維爾,又看看一臉期盼的喬尼,皺了皺眉頭,終於緩緩你開口:“這件事情……”
既然抱着與這名在談判代表團中似乎頗有地位的隨從交好的念頭,那就索性做到底。達拉威爾主教並沒有太過強烈的等級觀念,除非是原則性的問題。
比如艾尼格.野狼的那個要求。
“當時這個邪惡的謀殺犯來到神殿,污衊賴齊斯伯爵崇拜邪神,並希望得到我的支持。”主教娓娓道來,“不過這個謊言被全知全能的真神給識破了,於是他得到了應得的懲罰。”
喬尼對於這樣的答案早有準備,畢竟是坊間流傳的標準版本。他點點頭,將視線投向哈維爾。
“……”哈維爾也看着喬尼,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點頭?喬尼對於這樣的反應沒有絲毫的準備。
點頭?那……這個老頭子說的是真的?
喬尼的眼睛漸漸睜大,耳中模模糊糊地傳來達拉威爾主教的聲音:“……總算能夠告慰……罪有應得……正義……”
不過那已經和喬尼沒有關係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擠出抱歉的表情對主教說道:“對不起,我想……我能不能……我得和我的同伴單獨待一會兒……您看……?”
他的思維有些混亂,他的言語滿是破綻。不過達拉威爾主教非常理解地輕輕拍了拍喬尼的肩膀,衝一旁的哈維爾微微一點頭,慢慢走了出去。
已經有相關的牧師過來指認過了,這確實是當日被野狼滅門的鐵匠之子。既然如此,那這種失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達拉威爾主教見過不少想要復仇但仇人卻先一步身死的可憐人,他們有些痛哭流涕,還有些直接陷入了瘋狂。
主教正在思考,如何讓這個少年人對自己抱有更多的好感,從而在談判中略微向自己這一邊傾斜。他不奢望維爾薩人能因爲這一些小小的恩惠就完全倒向自己,但多少可以緩和對方敵對的態度。
他關上了房門,那些法珠又是一閃。
在艾尼格.野狼的屍骸面前,喬尼欲言又止。他看看四周,又看看哈維爾,再看看焦黑的屍骸。他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時而將手在胸前舞動。
“對,沒錯,他說的都是真的。”哈維爾終於等不及了,“躺在這裡的就是艾尼格.野狼,而這個教會與野狼傭兵團沒有任何關係。”
“你怎麼知道?”喬尼爆發了,聲音嘶啞,“你怎麼知道?你憑什麼那麼肯定?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都是真的?”
喬尼的聲音不小。即使主教大人在門外無心偷聽,也是無法將這聲音擋在耳朵外邊。
“唉……”達拉威爾主教一聲長嘆,“又是一個不願接受現實的迷途羔羊。”
這確實是個不願接受現實的可憐人,不過喬尼想要接受的現實和達拉威爾主教所說的現實並不完全一致。
“他們”喬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將嗓門壓了下來,“他們說謊一切都如同一場精心佈置的陰謀,怎麼可能會是這種情況?一個愚蠢地認爲教會會與他合作的傭兵頭子?什麼樣的傭兵首領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野心?我是個鐵匠的兒子也就算了,一個戰爭傭兵團的少主會不知道維爾薩的貴族等級制度是多麼的森嚴?”
“這我不知道。”哈維爾一聳肩,“反正那個主教沒有說謊。無論那場戰爭是不是一個陰謀,你的仇人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如果非要說起來的話,你的仇人還是他們幹掉的。”
喬尼愣了一下,揮舞在半空的雙手無力地垂下。他轉向了盛裝屍骸的棺材,緊緊攥住了棺木的邊緣。
“哈維爾。”喬尼的聲音很悶,“我不知道我的知識是不是適用於這個世界,但是,你能告訴我,這個混蛋的靈魂去了哪裡嗎?”
哈維爾呆了一下,嘆了口氣,看着艾尼格的骸骨:“一般來說,無信者的靈魂會墮入深淵或者地獄,在費倫會被糊上無信者之牆。不過這個世界嘛,說不定。並不是每個世界都與地獄深淵有着良好暢通的聯繫的,就比如你來的那個世界吧。根據你的說法,你其實只是一個意識的投影而已,你的本體靈魂早就和你的身體一起死去了。”
喬尼怔怔地看着棺木,沒有說話。
“至於這個人的靈魂,有兩種可能。或者他迷失在這個世界中,已經衰弱地沒有了自己的意識;或者他被吸入了深淵或是地獄,成爲了一隻幼蟲。”哈維爾一隻手搭上喬尼的肩膀,“無論是哪種情況,在那麼長的時間之後,你都不可能找到他了。”
喬尼還是沒有說話。他突然伸出手來,探向那堆毫無生氣的枯骨。喬尼從那人形的骨堆的大腿處撿起骨棒,握在手中端詳。
“……你一個人靜一靜吧。”哈維爾撇撇嘴,退到了一邊。
他開始端詳起那些木盒了。
喬尼看着手中的大腿骨,將它輕輕放下。他又抓起了艾尼格.野狼的頭骨,仔細地端詳着。
喬尼想起了織田信長的骷髏酒杯。
於是他將頭骨倒轉,仔細地端詳起來。喬尼的雙眼與骷髏的兩個空洞眼窩對視着,彼此都沒有什麼感情的色彩。
喬尼又想起了自己製作的第一串頭頂骨的項鍊。哦,不對,自己只是提供了材料而已。
這是個好材料啊……喬尼雙手捧着頭骨,輕輕點頭。
哈維爾覺得,這個少年正徘徊在正常與瘋狂的邊緣。不過他並沒有想要摻和一腳的打算。
終於喬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他回過頭,看着哈維爾,目光平靜。
“我有主意了。”
哈維爾回望喬尼,等待着他所謂的主意。十年血戰,外加數十年的遊歷,哈維爾對任何酷刑都已經沒有了驚訝的興趣。至於虐屍,還能比把敵人的屍體當飯吃更重口味一點麼?
“對於仇人,我的家鄉有一項傳統的處理方法。”喬尼繼續說道,“雖然我的心情還是很糟糕,不過就讓我與這一段仇恨告別吧。”
當達拉威爾主教得知喬尼的請求時,他微微有些變色。褻瀆屍體在任何地方都是嚴重的指控,是無法容忍的罪行。
至少在明面上是這樣的。
“即使是這種邪惡之徒的屍體,也是應該得到基本的尊重的。”達拉威爾主教爲難地說,“您的要求……我恐怕不能接受,抱歉。”
“我已經放棄了兩個更加驚人的方案了,主教大人。”喬尼微笑着說,“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達拉威爾主教皺起了眉頭,在原則和可能獲得的友誼之間搖擺不定。最後,他還是選擇了一名戴瑞尼斯的牧師所應該堅持的原則。
“實在是對不起。”主教堅定而帶着歉意,“您的要求我無法滿足。”
話說到這個程度,喬尼也知道強求不得。於是棺材蓋被放下,木門被關上。依舊是明亮地令人暫時失明的光輝,一切都回到了過去的樣子。
“給您添麻煩了,主教大人。”在城堡門口,喬尼再次道謝,“多謝您讓我解開多年以來的心結。”
事實上,喬尼情願自己沒有解開這個心結。他的挫骨揚灰的提議都沒能得到通過
挫骨揚灰,多麼溫和的一個方案,竟然都沒能得到許可。喬尼很是失望。
不過在他沉迷於失望之前,還有一個麻煩等着他去解決。那個麻煩的名字,叫做艾絲翠兒。
“什麼”艾絲翠兒的聲音之響,音調之高,讓喬尼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你,你說什麼?”
知道自己恨錯了對象,絕對比知道自己複習錯了科目要難接受地多。喬尼剛剛經歷過一次,所以完全理解艾絲翠兒的激動。
“不要激動,艾絲翠兒。”就像所有勸慰別人的人一樣,這句話簡直就是條件反射,“冷靜下來”
“你叫我怎麼冷靜”這也是教科書式標準的回答,“你現在告訴我,我一直仇恨的那些人竟然是幫助我殺死了仇人的恩人,你讓我怎麼冷靜”
喬尼覺得有些淡淡的熟悉感,不過他知道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艾絲翠兒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秀氣的小臉漲地通紅。喬尼看着自己的愛人,一時說不出話來。在這種情況下,語言是無力的,完全無力。
“野狼殺死了我的父親。”艾絲翠兒開始自言自語地整理仇恨鏈,“太陽神教會殺死了野狼。”
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喬尼點了點頭。
“如果野狼沒有攻進城的話,我的父親就不會死”艾絲翠兒突然大喊一聲,“如果不是因爲教會的縱容,野狼也不會攻進城”
這一聲喊把喬尼嚇了一跳。他趕緊捂住艾絲翠兒的嘴,壓制住女孩的反抗,直到她安靜下來。然後喬尼鬆開手,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房門。
兩名守衛筆直地站着,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子爵閣下餓了。”喬尼說,“請送些吃的過來。”
其中一名守衛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邁步離開。喬尼點點頭,關上房門,長出一口氣。
“艾絲翠兒,就算你想把整個城堡的人都殺光,你也得小聲點”喬尼低聲喝道。
萬幸,城堡的設計十分合理。因爲是客房,所以這間房間完全按照一間最優質的客房的標準建造。牀是最好的,桌子也是最好的。頂頂要緊的是,這間屋子的隔音是非常優秀的。
貴族嘛,總有需要放鬆的時候。而當他們與自己或者別人的女伴在某間屋子裡放鬆的時候,一定不希望這動靜讓別人聽見。
這種設計在此時終於發揮了一些積極的作用。
“對不起,我,我有些激動了。”艾絲翠兒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這種跑到仇家的地盤——至少是自己認爲是仇家的地盤去叫嚷什麼“總有一天你們會付出代價”云云的蠢事,艾絲翠兒是不會刻意去做的。
“如果你堅持你的觀點的話,那我也沒辦法。”喬尼無奈地嘆了口氣,“事實上,對坦尼亞斯人的仇恨幾乎就是支撐我們繼續前進的唯一動力了……”
然而對於喬尼來說,這份動力已經完全喪失了。即使太陽神教會及時反應,那也是在工匠區的慘案發生之後。既然如此……
喬尼捂住腦袋,頹然地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