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聯盟的領主們陷入爭執的時候,奧芬巴赫和喬尼等人並不知情。他們挺直了胸膛前進了一段,然後便不約而同地鬆懈了下來。隊伍依舊整齊,但士氣並不很高。
“議,和。”喬尼仰天長嘆,“我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竟然要做一個屈辱的議和使者。”
只有哈維爾勉強知道這句話的本意。
“我纔是議和使者。”奧芬巴赫放慢馬速,與喬尼等人並排而行,“覺得屈辱的應該是我。奧丁在上,我父親要是知道我現在的所作所爲,一定會打死我的就連我們和坦尼亞斯人的停戰談判他都拒絕出席”
話雖如此,但喬尼完全看不出奧芬巴赫有什麼自責的情緒。
這算是被自己帶壞了麼?喬尼這麼想着。
“喬尼,如果談判成功,以後我們怎麼辦?”艾絲翠兒在一旁輕聲問道,“我們就真的和坦尼亞斯人化解了仇恨嗎?”
“是啊,我也覺得有些不對。”奧芬巴赫接話道,“他們給我的封地在一片林地裡,連一點點的農田都沒有。那裡要是建造堡壘,當然算是個絕佳的好地方。但如果保持和平,我們沒幾天就能餓死”
無論奧芬巴赫多麼迷戀騎士故事,他始終是一名接受過完整的貴族教育的後裔。領地的收入決定了一名領主供養士兵的數量,這是一條亙古不變的定律。
兩個人騎在馬上,用探尋的目光看向喬尼。哈維爾雖然沒有開口,但也饒有興致地等待着喬尼的回答。三道視線匯聚在一點,不禁讓喬尼有些緊張。
不過他並沒有語塞。
“關於這個問題,我考慮過。”喬尼穩了穩心神,緩緩開口,“如果局勢趨於緩和,我們獲得了和平,那我們就有三件事情要做,缺一不可。”
前面是一條漫長的直道,所以三個人慢慢打馬前進,目光片刻不離喬尼的臉龐。他們等待着這名自信的少年的精彩回覆。
“首先,是對於坦尼亞斯人的態度。”喬尼一手握住繮繩,一手豎起食指,舉在面前,“如果議和成功,我們不能再公開地與坦尼亞斯人爲敵,也不能率領手下的軍隊前往坦尼亞斯控制區進行公開的掠奪,這一點我們都清楚。”
奧芬巴赫和艾絲翠兒點點頭。
“不過我們不能就此放棄這方面的活動,不然我們養不起那麼多的退伍老兵,而那些老兵也會有不滿的情緒。”喬尼繼續說道,“這就是個矛盾的地方。”
兩人繼續點頭,哈維爾則隱隱有些對於廢話的不滿。
“關於這個問題,我是這麼想的……”
簡單地說,就是化妝進攻,外加扶植敵後抗坦武裝。
對於坦尼亞斯佔領區的進攻將不會停止,奧賽丁的老兵將化妝成穿着破爛的山賊之流攻破防守薄弱的村莊,殺死敵人,搶走一切可以搶走的物資,救援一切可以救援的難民。這些難民將被作價賣給安德爾侯爵或者任何缺少勞動人口的領主,以一支山賊的名義。
“等一下。”奧芬巴赫皺起了眉頭,“人口買賣?”
質疑的口氣無比地誠懇,就好象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之前拿難民換酬金的行爲是同樣的性質一樣。
哦,他真不覺得。
“並非是人口買賣,他們並不是作爲奴隸被買賣的。”喬尼解釋道,“如果你實在覺得不行,我們直接把他們送給安德爾侯爵好了。”
於是奧芬巴赫就沒有意見了。喬尼對於這個改變沒有意見,反正侯爵是個講理的人,他確信安德爾侯爵是會給予一些物質上的補償的。
“然後是扶植抗坦武裝。”喬尼繼續說道,“所謂的抗坦武裝,就是將被派遣到坦尼亞斯佔領區的士兵。”
如今的坦尼亞斯控制區並不是一個適合從頭髮展反抗武裝的地方。佔領城堡的是神殿軍,佔領村莊的是戴瑞尼斯的信徒。異教徒要麼被關押在村莊的牲口棚裡,要麼被收押在城堡的工棚裡。偶爾有脫逃的,也會認準了方向往北而逃。
如果喬尼想要照搬抗日的人民戰爭模式,那他一定會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連個氣泡都冒不出來。
所以他要派遣士兵,直接建立其一支強大的——或者相對強大的軍隊,不停地給坦尼亞斯人找麻煩,順便爲自己的勢力創收。
停戰與否,如此便與斯坦因納子爵領毫無關礙。
“這……”奧芬巴赫眨了眨眼睛,“這樣不會違反我們將要訂立的和約嗎?”
“承諾停戰的是侯爵。”喬尼擺擺手,“我們又沒有立下誓言。沒有誓言,只要不被發現,我們就完全沒有責任。”
這種思維方式對於這個世界算是一種衝擊,幾乎就是個無信者的思維套路了。不過仔細想想,毫無問題。於是奧芬巴赫也就皺着眉頭接受了。
無論如何,喬尼是奧丁的牧師。奧丁的牧師,應該是不會錯的。
“第二件事呢?”艾絲翠兒問道。
“第二件事,就是建造堡壘。”喬尼豎起兩根手指,“一座足夠堅固,又能容納五百人的堡壘。如果條件允許,建成堡壘羣也是可以接受的。”
作爲一個防守過塔布裡城的士兵,喬尼對於“堅固”的理解可謂深刻。好在奧賽丁人的防守與築城藝術還算看得過去,所以他並不怎麼擔心。
“第三件事,額,這個第三件事……”喬尼豎起三根手指,突然有些扭捏,“第三件事,就是讓沒有任務的士兵繼續做傭兵……”
也難怪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是個好主意。”哈維爾說,“錢的問題能解決,仇恨的問題能解決,連士兵訓練的問題也能解決。”
對於哈維爾的肯定,喬尼表示很高興。
“這次回去之後,我打算去奧賽丁看看。”哈維爾話鋒一轉,“查爾斯城能看的書我都看了,不能看的書我也看了……”
說到這裡,哈維爾的眼角抽動了一下,喬尼等三人的臉色也變得有些差。
當然,這兩撥人的表情變化並不是爲了同一件事。
“爲什麼?”喬尼問道,“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你應該知道。”哈維爾瞥了喬尼一眼,“我對於建設沒有興趣。”
不錯,喬尼的確知道。只是突然得知這個消息,難免有些震驚。哈維爾是他的傭兵團的最後的保險,雖然他沒有出過幾次手……但他依舊是一個最後的保障。而且,說起來,武器大師的訓練好像還沒有結束吧?
“那我的訓練……”喬尼欲說還休,意味深長。
“閃避,我想你已經掌握了。”哈維爾看了看喬尼,“接下來是靈活移動,這個你自己練。什麼時候能在戰場上穿梭而不會被周圍的敵人藉着你移動的機會攻擊了,你就來奧賽丁找我。”
“這要怎麼練?”喬尼一臉驚愕,“保持對周圍的高度注意力麼?”
“不。”哈維爾搖頭,“首先,你需要習慣無規律的運動,以此來回避投射武器的傷害。其次,你需要對身邊的危險有一種直覺,以此來回避來自身邊的攻擊。”
這番話說的很有道理,但喬尼還是不知道要怎麼訓練。
“還記得你的閃避是怎麼練習的嗎?”哈維爾感覺到了喬尼的迷茫,“迴避危險的直覺是要用鮮血灌溉的。”
喬尼打了個冷戰,決定暫時迴避這個話題。
不管怎麼說,流血是不會令人愉悅的。
談判的隊伍在第二天的黃昏抵達了南聯盟和坦尼亞斯佔領區的邊界。一隊晨曦軍的士兵用非常惡劣地態度攔住了他們,得知了對方來意之後,這惡劣的態度又多了些鄙夷。晨曦軍的小頭目隨手一擺,讓奧芬巴赫和他的隊伍留在邊界之外,然後派了一名手下跑步前去通報。
喬尼溫言寬慰着有些憤怒的士兵,無比慶幸自己的英明決定——如果自己磨不過嘉蘭.諾德的威脅把她帶在身邊,那現在談判就可以徹底破裂了。
晨曦軍的士兵並沒有因爲奧芬巴赫的議和使者的身份而稍有鬆動。雖然敵意減了不少,但如林的長槍還是斜斜地指向在邊境外原地休息的隊伍。過了一會兒,那名通報的士兵沒有回來,卻又來了一支完整的巡邏隊。一百人的方陣陳列在喬尼的面前,晨曦軍的士兵們如同示威一般,劍拔弩張。
“這個就叫做心虛。”喬尼輕聲對身邊的三人說,“咬人的狗是不叫的,真正的強者不會對弱者逞兇。”
百人的隊伍緊張地與十四人的隊伍對峙,這種場面確實挺丟人的。
終於,當月亮慢慢升起,星光照耀大地,一個穿着耀眼白袍的牧師率領着二十來名神殿軍的士兵趕到了邊界。之所以耀眼,是因爲這牧師給自己的衣服上了一個光亮術。
“你們跟我來。”那牧師掃了一眼奧芬巴赫,不多說話,冷冷地丟下一句,便掉頭往回走。
“這個就叫沒家教。”喬尼說,“我本來以爲太陽神的牧師都是受過教育的。”
喬尼沒有壓低聲音,於是他如願以償地引起了那名牧師的注意。
“我是邊境的守備牧師。”那男人冷冷地說,“我的禮貌並不是爲了異教徒而設。如果你們沒有談判的誠意,請現在就回去吧。”
喬尼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他撐死了也就是個中立。於是他微微一笑,從懷中摸出一卷羊皮卷:“這是塔布裡城主教送來的信件,想要議和的並不只269304221642我們而已。如果貴方沒有誠意的話,我不介意現在就回去。不過在此之前還請給我一張信紙,我好像主教大人解釋我們放棄談判的原因。”
守備牧師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面無表情:“請原諒我的失禮。請跟我來。”
雖然態度變化不大,但多少要比剛纔好一些了。
“坦尼亞斯人需要和平。”喬尼想着,“他們一定是遇到什麼麻煩的事情……難道是前線的戰事遇到了困難?還是佔領區內有了抵抗?”
喬尼無法立刻得出結論。他默默地跟在奧芬巴赫身後,又默默地在守備牧師在邊境城堡裡的房間睡下。
雙方邊境的城堡名叫康達爾堡,現在叫聖康達爾堡。原本的主人是奧斯塔.康達爾,第二帝國伯爵。現在的主人名義上是奧斯塔.聖.康達爾,坦尼亞斯神聖聯盟的加盟伯爵。伯爵已經被請到坦尼亞斯神聖聯盟的大神殿去接受進修,如今實際的主人就是這位始終不願透露姓名的守備牧師。
“我會派人帶你們前往塔布裡城,希望你們能懷着和平的誠意,不要有什麼敵意的行爲。”守備牧師第二天一早就着急把奧芬巴赫等人往外趕,“請用完早飯立即出發吧。”
從康達爾堡到塔布裡城的旅程十分無趣。兩名騎士在前方引路,五十名晨曦軍外加二十名神殿軍則默默地在後邊壓陣。如果不是奧芬巴赫手中始終擎着的那面旗幟,那整個談判隊伍就一點存在感都沒有了。
“雖然我們只有十四個人,但坦尼亞斯人好像是把我們當作一百四十個人了。”喬尼不無諷刺地說,“他們是想顯示自己不缺人嗎?”
“別廢話了。”哈維爾搖搖頭,“這些人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我聽說過先把使者殺死一半再進行談判的,我還見過把使者殺光然後直接宣佈談判失敗的。我在查爾斯城的史書上也見過類似的例子。”
這也是衆位領主不願意進行談判的原因。
“這條路我認識”艾絲翠兒突然喊道,“馬上就要到塔布裡城了”
這一聲喊叫把周圍的坦尼亞斯士兵給嚇了一跳。有個別不冷靜地直接就把武器給舉了起來,但很快就被自己的長官給打了回去。
“轉過這個拐角,我們就能看見塔布裡城的城門了。”艾絲翠兒有些興奮起來,“塔布裡城的城牆是周圍幾座城池裡最高的,塔布裡城的城門口的景色也很好……”
說話間,他們轉過了那個拐角。
“塔布裡城的……”艾絲翠兒還在回憶,只是一擡頭,便嘎然而止。
“塔布裡城城門口的景色……”喬尼嘆了口氣,“如果嘉蘭在這裡,或許真的會覺得很好。”
沿着大道,插滿了一排長杆。在長杆之上,挑滿了頭顱。
“這是異教徒的下場”感覺到身後的維爾薩人的驚愕,領路的騎士不無驕傲與厭惡地大聲介紹道,“他們在城中公然煽動對教會的反叛行爲,意圖破壞塔布裡城的穩定。這就是異教徒的下場”
喬尼停住了身下馬匹的前行,眺望着杆尖上的頭顱,一時無語。
異教徒的下場。
儘管指揮了近十場針對坦尼亞斯人的進攻,但這是喬尼第一次感到對於這場戰爭的絕望。這絕望並非關於成功與失敗,而是無法望見終點的無盡的空虛。
“整整一代人,甚至要兩代人……”他喃喃自語。
這場戰爭將持續一代人,甚至兩代人的時間。直到今日此時的這些狂熱者和直接受害者們都死絕了,纔有終結矛盾的可能。林立的頭顱不光是對心懷不軌者的警告,更是兩個陣營的宣戰書。一邊是信徒,一邊是異教徒。當信仰成爲殺戮的理由,戰爭必將連綿不絕。
喬尼並非是迂腐的人,但這種身陷大時代的渺小感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人心情愉悅。
“那些沒有參與反叛的異教徒,他們現在的生活如何?”喬尼問道。
“迷途的羔羊必須爲他們曾經的錯誤贖罪。”騎士回答,“仁慈的主教大人免去了他們被囚禁的處罰,但他們必須用一生的辛勤勞作來謀求自己在死後的安寧。”
“他們還保持着自己的信仰嗎?”喬尼繼續問道。
“拒絕迴歸正途的異教徒都將接受審判”那騎士高聲回答,“如果他們堅持僞神的信仰,那就必須爲此付出代價”
喬尼沒有追問那代價的具體含義,也沒有叫嚷“我也是異教徒,來逮捕我吧”這樣的激昂陳詞。他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再也不發一言。
奧芬巴赫對於這種行爲倒是沒有太大的意義。作爲一個貴族後裔,他捕捉到的關鍵詞並非異教徒,而是“反叛行爲”。即使坦尼亞斯人是佔領者,但反叛行爲從來都不是能被公開認可的,尤其是失敗的反叛。
一個殘酷而擁有奇怪規則的時代,合理與否,有定論,鮮有標準。
“喬尼……”艾絲翠兒被嚇到了,“他們……”
“沒事的,艾絲翠兒。”喬尼回頭微笑道,“沒事的。”
猙獰的頭顱帶來的驚訝並未持續太久。都是見慣了生死的戰士,區區幾十顆腦袋不過有點視覺上的衝擊力而已。於是隊伍緩緩前行,在那些腦袋圓睜怒目的注視下,接近了塔布裡城的城門。
“全體——注意”喬尼深吸一口氣,回身大吼,然後輕聲道,“別給奧賽丁人丟臉”
城門口,有人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