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錢到了。
一個精緻的小箱子,打着封條,滴着蠟印,由一個騎兵夾在腋下,在另外八名騎兵的護衛下從遠方疾馳而來。這一幕險些就讓雅各布潸然淚下了,但他最終也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錢箱裡總共是七百枚金幣,就這麼毫無秩序的堆在一起,在箱子裡形成一座小山。在城堡門口,雅各布從士兵的手裡接過錢箱,單手托住,將另一隻手插進了錢堆裡,然後抓起了一把,又稍稍鬆開手,任憑金幣從他張開的指縫中紛紛下落,就像是流沙一般。金幣落回錢堆,叮叮噹噹,稀里嘩啦,聲音悅耳而動聽。
艾絲翠兒靜靜地看着金色的光華從眼前閃過,面無表情。
對於眼前這位女子的無動於衷,雅各布稍稍有些失望。他原本是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一些欣喜或者貪婪的神色。雖然沒有實際的意義,但那樣的話,多少能讓他有種勝利的感覺。——“看,你們再傲慢,也得拜服在金錢的腳下吧?”
但對方無動於衷。雅各布稍稍將視線擡高,看了一下艾絲翠兒身後那一片貪婪的目光,還有幾個正在吞口水的咽喉。這些兵團士兵的表現讓他稍稍平復了失望的心情。
“錢到了,休格小姐。”雅各布重新用雙手捧着錢箱,“您看,是不是現在就爲諸位發放下去?”
“衛戍官閣下有心了。”艾絲翠兒微一頷首,“但打擾那麼多日子,實在不好意思。請留下五百枚金幣,我們自己來解決吧,就不勞煩閣下了。”
態度客氣,有禮有節,彷彿昨天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雅各布抿了抿嘴,忍住了對於那句“不好意思”的吐槽慾望,點了點頭:“也好,請您稍等。”
送錢的士兵已經說明了錢箱中的金幣數量,所以雅各布只是讓人數出了兩百枚金幣就完成了既定的工作。當然,這多出來的兩百枚金幣也並不是給他的軍費——正規軍的津貼都是直接發到各人的家中的,就算孤身一人,那也是由軍部代爲保管,直到出征歸來。
“爲了感謝諸位的出手相助,統帥大人特別拿出了兩百枚金幣,發佈懸賞。一柄異教徒亂軍的長劍作價一枚銀幣,硬弩作價五個銀幣,巨劍作價一個金幣。”雅各布按住心中的苦澀,微笑着說,“金幣大家都看到了,還望努力殺敵,早日平定本地的亂局。”
一片歡呼。既然一樣有錢,那就什麼都好說了。綠野之心的士兵們瞬間就拋下了多日來的不滿,開始大聲讚頌起本地統帥的英明來。
唯一安靜,甚至面色奇怪的,就只有艾絲翠兒了。
“巨劍?”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那些亂軍的主力是使用巨劍的嗎?全都使用巨劍?”
“哦,是的。請原諒,我之前沒有說清。”雅各布爲他的無心——其實是有心——之失道了歉,“關於敵人的人員構成,情況是這樣的……”
巨劍,鎖甲,戰力強大,戰技嫺熟。艾絲翠兒想起了一羣熟悉的人。
“奧賽丁人?”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沒錯。”雅各布點點頭,“我親耳聽見他們喊着僞神奧丁的……”
他不得不住嘴了,因爲艾絲翠兒的短刀再一次頂到了他的脖子上。
這次周圍的士兵很多,艾絲翠兒的舉動立刻引起了騷動。綠野之心的人迅速把弓弩抄在手上,雅各布的手下也已經刀劍出鞘。
第二次被人用刀頂住喉嚨的雅各布比上一次鎮定了許多。他擡起一隻手,擺了擺,示意自己的手下退下,然後輕聲問道:“不知……”
咽喉的輕微振動讓他覺得一陣疼痛,於是便住嘴了。
“爲什麼一開始不說?”艾絲翠兒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把刀子放下,“我問你此地形勢的時候,你爲什麼不說。”
沒有了生命的威脅,雅各布的回答也就從容了許多。他摸了一把脖子,然後擠出一絲笑容:“因爲您沒有問呀,而且這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消息吧。”
艾絲翠兒將短刀插回刀鞘,冷笑一聲:“不重要?”
一瞬間,她想到了許多往事。
“什麼樣的敵人強大什麼樣的敵人弱小,你覺得這個情報不重要嗎?”艾絲翠兒冷哼一聲,“我本來以爲艾尼迪亞人的軍官都是很有本事的,哼。”
說完,扭過身去,擡起右手:“把箱子留下,你們可以離開了。”
親手發餉的人往往能掌控屬下的心。這是喬尼當年對她說過的。
錢是中午到的。綠野之心兵團在下午就踏上了征程。這種效率讓雅各布收起了之前所有的鄙夷與不滿,只給自己的心中留下了慶幸與寬慰。
終於走了啊……終於。
與雅各布擁有同樣感慨的,還有在城堡遠處的樹林中潛伏的喬尼等人。
“動了”嘉蘭很興奮地喊道,“終於動了”
因爲距離很遠,所以喬尼也就沒有撲過去把正在大喊大叫的嘉蘭的嘴捂住。他眺望着排成不整齊的隊列出城的巡林客與射手們,嘴裡喃喃道:“終於出來了啊……”
安迪將腦袋從自己面前的那本開本巨大的書中擡了起來,張望了一眼,然後重新低下頭去……再然後,他就被嘉蘭給抓住了。
“法師,對着那裡放個魔法。”嘉蘭一手攬着安迪,一手遙遙指向遠方正在行進的敵人,“隨便扔一個,就你上次的那個閃電的,我要看血肉橫飛的場景。快,快。”
安迪掙扎了兩下,沒能掙開,於是不滿地說:“首先,我是一個法師,一個可能被寫入史書供後人傳唱的法師,所以請不要這麼指使我;然後,那種法術不是想放就能放的,得擲骰子。”
“擲骰子?”嘉蘭疑惑地看了一眼安迪,“這跟賭場有什麼關係。”
“喬尼的說法。”安迪拍了拍嘉蘭的手,但還是沒能拍掉,“這個是有機率的。”
“哦……”嘉蘭把手鬆開,一臉鄙夷,“那就是沒用了。我本來說你沒用只是開個玩笑,沒想到竟然真的說對了。”
兩人眼看就要開始拌嘴,喬尼突然擺手阻止了他們:“閉嘴,趴下”
這種說話的態度顯然是讓人不滿的,但衆人也知道喬尼很少會這麼說話。於是嘉蘭和安迪收住了聲音,依言趴了下來,然後偷眼向遠方張望。
張望的結果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出了一陣冷汗——兩個巡林客停下了腳步,似乎在向自己這邊張望。
“都別動。”喬尼輕聲說,“等他們過去。”
一片應和聲中,妮芙悄悄從次元袋裡摸出了隱形法球的卷軸。
還好,那兩個巡林客只是看了一會兒,然後就跟上隊伍走了。
“我們被發現了嗎?”蘭斯洛特擔憂地問道,“那麼遠都會有感覺嗎?”
“可能是嘉蘭剛纔喊地太響了。”喬尼搖了搖頭,“行了,別多想了,趕緊跟上吧。”
說是跟上,其實還是遠遠地吊着。五個人藏在森林的邊緣,匍匐在遠離道路的溝渠裡,又或者盯着妮芙的隱身卷軸穿越平原……
再次強調,跟法師有關的人,都是開作弊器的。
在喬尼等人的眼裡,綠野之心兵團已經開始他們的第一步動作了。
“我們挑一隊打吧。”嘉蘭忍不住第三次對喬尼說道,“我們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
當綠野之心兵團離開雅各布的駐兵城堡大約有五百步之後,就開始分兵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十個人從隊伍裡退出來,五個向左,五個向右,朝着有樹林的地方,有村莊的地方,有山丘的地方……凡是能藏人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目標。
現在,綠野之心兵團的大部隊已經不能被稱之爲大部隊了。大約只有三十多人還跟在艾絲翠兒身後,其中還包括她的五個親兵,也就是那五個女性的巡林客。
嘉蘭已經很不耐煩了。
“跟着領頭的那個人。”與嘉蘭的煩躁不同,喬尼的眼神變得有些迷離,“跟着領頭的那個人……你們難道不覺得,那個背影很眼熟嗎?”
“你是說艾絲翠兒嗎?”嘉蘭說完,有些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了。
“喬尼……”蘭斯洛特輕輕抱住了喬尼的胳膊。
“沒事。”喬尼的眼神不捨地在遠處的隊伍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後低頭看向蘭斯洛特,拍了拍她的小手,“我只是……我並不是還想着她,不要擔心,我只是要問她一些事情……”
一些喬尼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問的事情。
比如,“我是不是該殺了你”。
“不,喬尼,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蘭斯洛特擡頭看着喬尼的眼睛,“如果那個真的是艾絲翠兒姐姐,我們該怎麼辦?”
……
“跟上。”喬尼嘆了口氣,“如果真的是的話……到時候再說。”
但願不是……又希望是。喬尼的心中很矛盾,如同有一隻大手在攥着他的心臟,輕輕地揉捏着;又像是很多年以前,期末考試時揭開成績的片刻之前;更像是行走在深淵之上,腳下只有一根髮絲般粗細的絲線,整個人都被置於虛空之中。
“想不到啊。”喬尼心中暗歎,“我本來以爲在這裡是不會和她有交集的。好吧,或許不是她。”
艾絲翠兒當然知道有人在跟着他們。且不說她隊伍裡那兩個對於細微動靜敏感到干擾了正常生活的屬下,即使是她本人,也能不時地從遠處樹林邊緣的不正常擾動判斷出自己被人跟蹤的事實。
“小魚小蝦,不必在意。”這是她對那兩個屬下的原話,“即使他們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散開,也絲毫不影響我們的行動。”
另一方面,對於那支始終綴在自己身後的敵方小隊,艾絲翠兒還是有那麼一些殺心的。這份殺心排在完成兵力部署之後。也就是當她的隊伍裡最終只剩下她與五名親衛的時候。
“回頭。”艾絲翠兒取下弓箭,空拉了一下,輕輕將弦恢復原位,“幹掉他們。”
“止步。”喬尼豎起右手,五指張開,然後握緊——這是他自創的手語之一。
此時他們正在一個小樹林的邊緣地帶穿行。即使沒有看見喬尼的手勢,嘉蘭等人也知道應該停步了。
對方調轉了方向,正對着他們。
“我們可能被發現了。”喬尼輕聲說,“不過對方只有六個人……準備戰鬥。”
嘉蘭從背後取下巨鐮,動作輕柔而迅速。她的身子矮了下去,躬起腰,渾身上下都充滿着蓄勢待發的味道。
其餘衆人也抽出了武器,矮下身形,一動不動。
近了,近了,近了。
“準備——”喬尼輕聲喝道,“等敵人接近到……不”
最後那一聲“不”字的音量不小,在這片幽靜的環境中甚至可以被稱之爲炸雷。儘管如此,除了妮芙以外,沒有一個人是用驚訝的眼神看向喬尼的。他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對方主將的臉上,就像喬尼一樣。
“怎麼了?”妮芙低聲問道。
喬尼接下來的舉動回答了她的疑問。
“艾絲翠兒”他霍然直起身子,腳步彷彿不受身體控制一樣向前邁動,口中喃喃,最後化爲一聲大喊,“艾絲翠兒”
這一聲大喊傳到了艾絲翠兒的耳中,雖然聲音只是依稀可辨,但卻讓她的神情一動。
“中止射擊”她喊道,“中止射擊”
但已經晚了。喬尼的造成的動靜很大,而雙方之間的距離也已經進入了這些可以說是最優秀的射手的射程。樹林前方是一大片農田與平坦的道路,沒有任何遮蔽物,所以喬尼順理成章地成爲了所有人的攻擊目標。
當艾絲翠兒的命令下達的時候,已經有四支羽箭飛了出去。
然後,她就看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走出了樹林,接着就地兩個翻滾,躲開了四支羽箭。再然後,立刻站了起來,定定地望着自己。
“喬尼……”艾絲翠兒感覺自己的心顫動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她感覺有一些喘不過氣來,甚至連弓都有些握不住。但很快,她就恢復了過來,眼神重新變得堅毅,果決。只是手中的弓把,已經被她握出了吱呀的響動。
艾絲翠兒的親衛們張弓搭弦,瞄準着慢慢走近的喬尼。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五十步。在這個距離上,雙方都已經能清楚地看見彼此的臉龐,也已經完全確定對方的身份。
“艾絲翠兒……”
“喬尼……”
五個親兵姑娘不是傻子。聞聽自己的長官與對面那個似乎是敵人的傢伙是舊識,並且沒有動手的意思,自然也不會再傻乎乎地保持強烈的敵意。雖然箭簇依然指着對方,但弦已經鬆了許多。
“是法師的幻術嗎?”艾絲翠兒的眼神從堅毅又變作了迷茫,由迷茫又變作了愛戀,又由愛戀化作了憤怒。最終,她就像一個精神崩潰的瘋子那樣喊叫了起來,然後迅速搭箭拉弦,照着喬尼的方向就是一箭。箭矢劃破空氣,迅捷,快速,幾乎無可躲避。
這突然的變故就在電光火石般的一瞬間裡發生,無論是還在樹林裡觀望的四人,還是站在艾絲翠兒身邊的五人都沒能來得及反應。當喬尼以難以想象的迅捷往邊上撲倒以躲掉那支羽箭之後,她們才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於是又是五支箭射去,四支被閃掉,一支嵌進了他的鎖甲,刺入了他的左臂。萬幸,皮肉傷。
“你對我動手嗎?艾絲翠兒?”喬尼看了看自己的傷勢,隨手摺斷了長長的箭桿,“我們的重逢就是這樣的嗎?”
“對不起,喬尼,我,我……”剛纔還一幅歇斯底里模樣的艾絲翠兒此時確認了眼前正是活生生的喬尼,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這讓她的親衛更加手足無措,“我不知道是你,我是說,我以爲你是法師的幻術,你知道的,這裡有法師,很強大的法師。兩年了,我不知道你會在哪裡,我以爲你還在南方,或者回了奧賽丁。我不是故意的,我……”
“算了。”喬尼搖搖頭,擡手阻止了艾絲翠兒的話,“我能夠理解。”
“你爲什麼會在這裡?”艾絲翠兒隨手將自己的弓遞給身後的一名還有些驚愕的親衛,然後迎上了喬尼,“讓我看看你的傷……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我……”喬尼看着因爲重逢而有些激動甚至語無倫次的艾絲翠兒,不禁有些語塞。
責罵?質問?抱頭痛哭?
喬尼看着越走越近的艾絲翠兒,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卻終究找不到一句可以說的話。他之前兩年裡醞釀的一切言辭,此刻都顯得那麼不合時宜。他曾經設想過許多重逢的場景,卻從沒想過會作爲敵人——而且見面就被射中一箭。
“終於找到你了。”看着已經走到面前的艾絲翠兒,喬尼終於開口,“兩年了,你……你已經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