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蔭道的拐角到第一堡的大門尚有約摸百多步的距離。走在最先的是兩匹挎着坦尼亞斯種高頭白馬的騎士,各自擎着一面旗幟。左邊那面繡着安德爾家族的紋章,右邊那面則是南方領主聯盟的標識。兩名騎士之後,又跟着四名一身板甲的騎士,個個騎槍斜舉,挺直了背脊,胯下的戰馬也披着漂亮的毛毯。
再往後,就是安德爾侯爵了。他穿着自己那套只有在正式場合纔會拿出來穿的華麗的板甲,頭盔上插着五彩的羽毛,面罩打開。在他的左手邊,是一名身穿繡金長袍的坦尼亞斯地區主教,右手邊則是一個英俊的中年人,面白無鬚。他的頭盔上沒有羽毛,但流暢的線條卻比羽毛更優美;他的板甲也沒有太多華麗的紋飾,但出衆的結構卻使它具有一種樸素的典雅,彷彿能讓人一眼就看出穿着者的謙遜,謹慎,以及其他讓人充滿好感的特質。
再之後,就是舉着坦尼亞斯國旗與太陽神徽記以及雷耶克伯爵紋章的騎士,以及他們所有的儀仗與護衛了。
當這支隊伍來到第一堡門口的時候,當先兩名擎旗的騎士自覺地帶馬轉彎,退到一旁;後邊的武裝騎士也是一樣,直到露出了安德爾侯爵本人,整個隊伍停住了腳步
“歡迎”雖然心裡也有疙瘩,但奧芬巴赫還是顧全禮數地上前迎接,躬身道,“您的到來令我感到十分榮幸。”
“不必多禮。”安德爾侯爵翻身下馬,將奧芬巴赫扶起來,“你我之間,何必那麼客氣。”
這就算走完形式了。
“我來介紹一下。”安德爾侯爵與達芙妮還有奧達拉——儘管後者一直沒擡頭——打了個招呼,然後轉向身後那兩人,“這位是瓦倫斯主教。”
那白袍牧師與那將軍早已下馬,聽聞對方介紹自己,便微微一笑,點頭致意。
“這位是雷耶克伯爵,坦尼亞斯艾尼迪亞方面軍統帥。”安德爾侯爵看了一眼一直低頭的奧達拉,心中有些奇怪,“雷耶克伯爵是一名出色的統帥,這次在前線負傷歸來,專程來看一下我們這裡頗具威名的斯坦因納子爵的軍隊。”
,上一章牙疼地糊塗了,是斯坦因納子爵領地)
那名中年人,也就是雷耶克伯爵點頭致意,然後開口補充道:“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夠獲得你們的幫助。”
他的聲音很柔和,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要表示贊同的魔力。
但有一個人絕對不會上當的。
“費迪希爾。”奧達拉緩緩擡起了頭,“你覺得,這有可能嗎?”
雖然這個世界還沒有火藥,但現場的火藥味一下子就濃烈了起來,彷彿誰跨越時空把一個火藥桶撒在了這裡一般。對於奧芬巴赫和達芙妮這兩個知道內情的人來說,那種度秒如月的感覺又回來了。而對於安德爾侯爵與瓦倫斯主教那樣不瞭解內情的人來說,這也是十分尷尬的場面——他們以爲這只是奧賽丁人對坦尼亞斯人的舊怨而已。
不過奧達拉看着的是雷耶克伯爵,所以他們也不好插嘴,只能將目光投向身旁的伯爵,等待着他的回答。
“哦……”雷耶克伯爵凝神細看,微微退後了一小步,“奧達拉?”
“是啊,你竟然還能想起來。”奧達拉的臉上帶着冷笑,“我以爲你已經全都忘記了呢。”
雷耶克伯爵,或者說費迪希爾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懷念,然後微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忘記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自從你離開之後就不是了。”奧達拉冷冷地說,“你應該慶幸我現在沒有佩着武器。”
“啊,這沒什麼好慶幸的。”費迪希爾呵呵一笑,“我這身鎧甲倒也不是隨便一柄巨劍就能威脅到的。”
這就像是在一地的火油上拋飛火把玩,即使是不明內情的人都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奧達拉和費迪希爾對視着,一個眼中冒出難以掩飾的怒意與恨意,一個眼中則充滿了挑釁的笑意,溫文爾雅之下隱藏着“你拿我沒辦法”的頑皮。
不合時宜的頑皮。
“我看……”奧芬巴赫沉默了一會兒,見兩人短時間內沒有中止對峙的意思,於是硬着頭皮對安德爾侯爵說,“諸位遠道而來,先進來休息一下吧。”
他的聲音不小,甚至刻意地將音量放的有些大。安德爾侯爵知道對方是想緩和一下尷尬的局面,於是配合着大聲贊同道:“是啊是啊,有什麼話我們坐着說,啊,坐着說。奧達拉騎士,不知你意下如何?”
沉默。
大約有五次呼吸那麼久的時間之後,奧達拉突然笑了。那張粗曠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把在場所有人都給震驚了一下。
“當然,請進來吧,雷耶克伯爵閣下,瓦倫斯主教閣下。”奧達拉退到一旁,“看,我們奧賽丁的子民就是那麼善良,既不會利用信仰,也不會拒絕客人的拜訪。當然了,兩位一定也清楚奧賽丁人的性格,希望兩位能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說出一些讓大家都不高興的話。”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堡壘,找到了自己騎來的馬,翻身上去,便朝主堡的方向奔馳,叫都叫不住。
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叫他。
“我就說不要把他喊來吧。”達芙妮隱在人羣中對奧芬巴赫輕聲抱怨道,“就算是出於禮儀,你完全可以說他病了啊”
“說謊……”奧芬巴赫糾結了一下,然後輕輕嘆了口氣,“早知道這樣的話就讓他接着睡了。”
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藥的,也無法做到時間倒流,更不能現場打暈了奧達拉然後告訴他之前只是一場夢。當衆人懷着各樣的心思來到主堡的會客廳的時候,奧達拉已經端坐在平日裡屬於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正襟危坐。
“有什麼話,就說吧。”整個寒暄客套的過程都沒有發言的奧達拉在衆人落座後突然開口,“聽說你們想要援軍?怎麼,無敵的白袍鐵騎撞上鐵板了?”
“倒也不是像你想象的那麼糟糕。”費迪希爾笑了笑,“艾尼迪亞人雖然有強大的步兵和射手,還有各種奇怪的戰爭機器,但並沒有打敗我們。在採取了收縮防禦與打擊敵人後勤等一系列戰術之後,艾尼迪亞人基本上已經很難再有大的進展了。當然,他們如果硬要攻城的話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只能等他們離開之後再把城池奪回來。不過這不是關鍵。”
“那你們要援軍幹什麼?”奧達拉冷哼一聲,“還有,你這個統帥怎麼躲到後面來了?”
“三個月前在前線讓一個狡猾的弓箭手給暗算了。”費迪希爾依舊是溫暖的微笑,彷彿這個表情永遠不會改變,“後來對方似乎有撤軍的跡象,情報也顯示對方確實撤軍了,所以我退到後面來養一養傷。艾尼迪亞人的弓手很厲害,如果你們有一天要他們作戰的話,得注意這一點。”
“謝謝關心。”但奧達拉的臉上完全沒有感謝的意思,“爲什麼要請求援軍。”
“因爲我們想反攻。”費迪希爾繼續保持着一貫的微笑,“乘着對方撤軍的時候反攻,但我們的實力有所不足,騎兵又不適合攻城……”
“攻城是個填人命的過程,你覺得我們更適合?”奧達拉冷笑一聲,“然後幫助你們從艾尼迪亞人手上搶走本該屬於維爾薩人的土地?”
此時會客廳裡還有安德爾侯爵、瓦倫斯主教、奧芬巴赫以及達芙妮。他們對於這兩人主導整個會面的行爲或多或少都表現出了些許無奈,但又偏偏插不上話。此時兩人突然陷入了沉默,這讓原本感覺自己的存在有些多餘的四人看到了一個機會。
“不說這個了。”安德爾侯爵作爲雙方的中間人,自然是扮演一個和事佬的角色,“此次前來,主要還是想要拜訪一下。瓦倫斯主教說他們很傾佩曾經抵擋住他們進攻的戰士,想要親自來看一下。”
“那就看吧。”奧達拉站起身來,“隨便看,看完就可以滾了。”
說完,走出大門,順手把門給摔了一下。
雙方不歡而散。
在奧芬巴赫將尷尬的安德爾侯爵與略帶憤怒的瓦倫斯主教還有依舊保持微笑的雷耶克伯爵送走之後,他回到了主堡,然後癱倒在會客廳的座椅上,許久都不說一句話。
“鬱悶了?”達芙妮坐在邊上問道,“見識到奧達拉的脾氣了吧?”
“我在想啊……”奧芬巴赫仰望着屋頂,嘆道,“如果當初那些狂熱的復仇者們沒有選擇回去的話,這就該是一場外交事故的吧?瓦倫斯主教與雷耶克伯爵雙雙斃命於斯坦因納子爵領,死無全屍。”
“你還真是越來越像一個維爾薩人了。”達芙妮笑道,“居然都可以這麼冷靜地對待坦尼亞斯人。”
“當年主持衛國戰爭最後的談判的那些人不也是一樣?”奧芬巴赫把腦袋放回正常的角度,看着達芙妮,“這就是政治啊剛纔其實我很羨慕路德維希先生,他還保持着一個戰士的本色,我卻已經成爲了一個貴族,一個政客,一個放下了心中原始情感的……就算是怪物吧。”
“你也是爲了領地着想。”達芙妮安慰道,“我不也是一樣嗎?想當初我們都因爲白袍而不得不離開父母,現在倒能坐下來和白袍好好談談了……其實仔細想想,路德維希先生已經很不容易了。你想一想,當初在陣前看見仇人的時候,他是什麼表現。剛纔在路上我都一直擔心他會抄起劍來砍人呢。”
“應該不會的……等一下。”奧芬巴赫搖了搖頭,突然僵住,然後看向達芙妮的眼睛。
“”他們二人一躍而起,衝向奧達拉的房間。
“路德維希先生路德維希先生”奧芬巴赫用力砸着門,語氣焦急,“開門啊先生,開開門啊”
“要不還是撞進去吧?”達芙妮提議道,“那麼久都……”
“幹什麼?”門吱呀一聲開了,奧達拉一臉怒容,“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奧芬巴赫扭頭看了一眼高懸在空中的太陽,咳嗽了一聲,解釋道:“我們擔心你……”
“擔心我自殺還是怎麼?”奧達拉紅着雙眼,一臉不滿,“好了,我沒事,你們放心了嗎?”
“放心了,放心了。”見對方似乎心情極端惡劣,奧芬巴赫和達芙妮不敢去觸這個眉頭,於是唯唯諾諾地答了話,然後看着木門在自己面前碰地一聲關上,面面相覷。
“好吧……”奧芬巴赫擠出一絲笑容,“看起來是沒事了。”
達芙妮點了點頭。
奧達拉重新回到了他的夢境。
那場童年的對決已經結束了,與往常一樣,奧達拉輸給了費迪希爾。
“我一定會戰勝你的”奧達拉聽見年幼的自己嘟囔着,揉着被木劍砍中的胸口。
費迪希爾一臉笑容,卻絲毫沒有勝利者的倨傲。他伸手拉起了奧達拉,說道:“是啊,總有一天的。”
快樂的童年。
奧達拉如同一個過客一般看着自己記憶深處的畫面。那時候,費迪希爾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因爲自己聰明,刻苦,並且從來不會嘲笑他。
啊,費迪希爾。奧達拉還記得自己幫他打過的那些架。一羣無知的頑童,因爲嫉妒費迪希爾的女孩兒緣酒館肆意編排他的父母。好吧,費迪希爾的父親的確是一個逃兵,但最後不也還是返身殺敵了嗎?至於他的母親……怎麼說也算是烈士遺孀吧?
少年人的世界複雜而單純。奧達拉在夢中回味着這些過往,不知不覺,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夢中。
“費迪希爾……”奧達拉在心中輕聲呼喚。在某個瞬間,他忘記了仇恨,忘記了一切,彷彿自己真的還在童年,還在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西奧多老師還在教導着他,嚴厲而仁慈,如同一個父親一般。他仍然在敬仰着自己真正父親的功績與輝煌的人生,儘管自己只與他相處了三年。
然後,風雲突變。
被活埋的一個村中少年,只留了個腦袋在泥土外面。四周的土都被壓實,腦袋被野獸啃地面目全非。
兇手是誰?村民們議論紛紛。所有證據都指向費迪希爾,因爲死者曾經侮辱過他,一次又一次;因爲死者總是仗着自己是村長的兒子而給費迪希爾難堪,一次又一次;因爲死者的手上,緊緊攥着費迪希爾那件不知爲何破損的衣服上的一方殘片。
“我只是想嚇嚇他,我只是想嚇嚇他。”奧達拉看着費迪希爾在自己面前顫抖着,“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吧,我很害怕。”
第二天,這個少年失蹤了。他偷了一柄村莊武庫裡的巨劍,還有一身輕便的皮甲。他的母親捧着分文未動的錢盒流淚,他的鄰居則因爲錢財的失竊而放聲痛罵。
“接下來的時間我不能再教導你們了。”奧達拉看見西奧多老師站在他們面前,面容嚴肅,眉頭緊皺,“我要去找費迪希爾。”
奧達拉知道自己這位師長的想法。雖然間接殺了人,但費迪希爾或許不一定會死。可是如今他畏罪潛逃,如果通緝令下發,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費迪希爾,你千萬不要出事。”奧達拉聽見了少年的自己跪在地上,手裡握着奧丁的聖劍掛件,“仁慈的奧丁,請您看護那隻迷途的羔羊吧,我願一生孤獨地侍奉您,只願我的朋友不要受到傷害。”
夢中的奧達拉嘆了口氣。他一直覺得,當時已經是一名入門牧師的自己的祈禱真的是有效的,而且太有效了。
西奧多的屍體運到村子裡的時候,所有人都在道旁默默地看着。費迪希爾的母親頂着衆人的目光來到了西奧多的屍體邊上,跪了下來,然後用一柄匕首插進自己的胸口,結束了自己的心窩。
“費迪希爾”奧達拉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費迪希爾”
然後他驚醒了。
“費迪希爾,費迪希爾……”奧達拉的口中還在不住地喃喃自語,“費迪希爾。”
他目光有些呆滯地看着眼前的木牆,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奧達拉嘆了口氣,起身來到了武器架旁,抽出了自己那柄在來的時候特意定製的焰形巨劍。
“費迪希爾。”他撫摸着劍身,“是該做個了結了。”
很遺憾,天氣晴好,沒有雷鳴應景。
兩天後,查爾斯城。
“奧達拉騎士,您怎麼來了?”城堡的守衛與這位頗具勇名的奧賽丁人算是熟識,見他來到城堡門口,熱情地打着招呼。
“聽說坦尼亞斯人的使者就住在城堡裡?”奧達拉笑了笑,“我有些事要找他們的首領談談。你知道的,關於借兵的事情。”
“要派出援軍嗎?”這守衛嘟囔着,給奧達拉指了方向,然後說,“算了,這種事情我是插不上嘴的。”
“呵呵,多謝了。”奧達拉點點頭,“其實這種事情,都該是那些貴族考慮的。”
“您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