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促間,我忙用肩膀頑力抵抗,而黃貴林卻不阻止,他手指在自己腰上一劃,不知在做什麼。我支吾着搖頭,看到他輕蔑一笑,將那長滿老繭的粗短手指在我鼻尖狠狠一蹭。
——一股刺鼻的氣味躥過。
我想屏氣,卻猛不丁吸入,瞬時便覺得嗓子裡有煙霧在炙烤着,眼裡開始發燙,腦袋也渾渾噩噩、昏沉欲墜……意識遊弋間,黃貴林彷彿將我帶入一個陰暗密閉的雜物間。
突地腰上一重,我被隨手拋擲在一堆乾草上。顧不得身上痠痛,我試着翻身起來,然而身子卻動也不動,絲毫氣力也無。意識在道:糟糕,我現已是俎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是誰?”
“咱家也不知道,一個不知來歷的小丫頭,許是個新來的宮女。你將她推到焚場,找個地方埋了,或者跟你的雜草一起點了,總之越乾淨越好,不要讓咱家再在宮裡看見她。”
“是,奴才謹遵公公吩咐。不過不知這丫頭犯了什麼事,公公竟要讓她滅口?”
“我說小黑,這宮裡的事情啊,知道的越少呢命就越長,咱家希望你可不要像這丫頭一樣,見了棺材,才後悔。”
“公公教訓的是,奴才多嘴了。”
“行了,咱家走了,你趕緊着做,小心些,不要被人發現了。”
“公公放心……”
眼皮已經撐到極致,耳裡的話漸漸模糊不清。
在我微弱濛霧的視線裡,影綽有一個高大模糊的影子。那個影子躬着身子還在說些什麼,然而我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去思考,我想,也許這就是命。
最後的意識,慢慢消沒在眼前乾枯的雜草裡。
待我醒來,夜已深不見五指,但一切都很安靜,安靜的恍若做夢。真是做夢嗎?我的眼前除過黑暗竟再無它物。
“什麼人?”
“雜物房的,去焚場!”
“過去吧。”
“不行,出宮要例行檢查!”
周遭傳來細碎卻清晰的對話聲。我清醒了不少,心中不覺慌了,連忙擡手,卻發現手腳都被緊緊縛着,這才驚覺我此時處境。我艱難的觸了觸四周,原是軟軟的袋子——這些傢伙,竟然將我裝在麻袋裡!
聽得外面動靜,我奮力張口,嘴角卻立刻傳來一陣抽痛。真要命,牙被繩子綁得緊緊的,口裡還塞着一塊溼布子,無論我怎樣搖晃都勿能甩去。我屏氣,還是努力翻身,終於將身子動了一動。
周遭有簌簌而落的細微響動。
“大人行個方便,小的今天走晚了,辰時還要趕回來的。這是小小心意,您看,能否通融通融?”
“這……不太好吧?”
“行了行了,讓他過去吧,除了這一車雜草,他還能把什麼運出宮去?”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眼看着要被運出宮去,我心下焦急不已:若出了宮,就再沒半點希望了。這人是那黃貴林派來殺我滅口的,豈能讓他將我帶走?
“唔、唔、唔唔……”我深吸一口氣,用力哼出聲來,但聲音弱得連我自己都聞不大見。
一時間心裡隱隱絕望起來,腦子裡莫名其妙浮出雲珏那雙總帶許笑意的深邃眼眸。
那狐狸般狡黠的眸子和讓人難以看透的淡淡笑意,在我腦中,在我眼前,在黑暗裡,在無主時,格外地清楚仔細。
可總是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遙遠。
我忽又憶起他道要囚我於宮中一生,他不屑一顧高高在上,俯仰之間,是一副決然邪魅、不容抗拒的表情。我不自禁想,倘若他能知曉,該無論如何不會讓我出宮的。
“等等!什麼聲音?”
我心裡一動,急忙用力晃動身子,嘴裡繼而使勁支吾着。
“這,大人,這沒什麼聲音啊……”
“讓開,分明是從你車上傳來的聲音!”
“咳,那可能是雜草堆的太多,風一吹髮出的雜響。大人,通融一下小的吧,小的是真的還要趕路呢!”
恰當此時,鞭聲劃地,脆亮一響,馬聲嘶鳴,塵蹄昂踏,似是一輛馬車騰駕迅至。
馬車轆轆之聲臨近卻無絲毫下緩,反且加疾。它若橫衝直撞而來,突夾一聲悉熟的厲喝,“狗奴才,不想掉腦袋的話統統給本公主讓開!本公主正要出宮,難道你們都瞎了眼睛,敢擋道嗎?”
啊——這是,雲裳公主?我暗暗吃驚。她那霸道無禮的聲音在今夕此時着實讓我如聞驚喜。
“來者何人?”兩個男聲齊聲道,刀劍揮響,終於將馬蹄遏制。
雲裳怒道,“狗奴才,睜大狗眼看清楚,是本公主駕到!你等也敢攔本宮馬車,不想要腦袋了嗎?”
今天的雲裳怎麼聽起來……不大對勁?脾氣像又暴躁許多。但此刻我也顧不
許多:能撞上雲裳已經幸運,這救命的大好機會,不能棄過。
“原是公主駕到,屬下該死,參見公主。”
“滾開,本公主現在要出宮,你們和這破車都讓開!”雲裳貫來驕縱刁蠻,此番更是氣勢壓人,只是聲嘶力竭的怒聲未免有失她的公主身份。
“那,公主有皇上的通行令牌或者太后的手諭嗎?”
“本公主出宮不需要這些!你們讓不讓開?”
“公主見諒,沒有通行令牌和太后手諭,屬下,尚難從命。”
我一邊豎耳聽着外面靜動,一邊在陰暗無光的麻袋裡急了滿頭大汗。
唉,這人給我捆得還真不是一般的牢實,掙扎半晌,我也仍未將手騰出分毫。
“哦,這麼說,你們是不準備給本公主讓道了?”雲裳冷笑一聲,“那本公主就闖出去!你們有誰膽敢攔阻本公主,就別想要腦袋了!”話音剛落,又一聲狠狠的鞭響。
馬蹄喑啞,嘶鳴尖銳。
“公主不可!”兩個男聲慌促不及,連連驚聲道,“來人,來人,快將公主馬車攔下!”
幾聲凌亂嚷叫,頃刻便將寂靜蕭沉的夜變得“熱鬧鼎囂”。
我聽見成批的人齊步小跑着攏向這裡。
剛纔竊喜起總算出了亂子,猛然卻感到一陣晃動——車子竟微微在做移動。我心道,不好,看來這人想趁亂將車推走!
“轟——”一聲巨響,耳裡有馬車撕裂般聲響,不知外頭又生何事。
不清狀況,我心急如焚,而陡然車子卻變得飛快。一路微響夾風,簌簌落落,我彷彿看得見雜草任流風狂卷,沿沿飛逝。
“啪!”身旁像有重物落下。
“不許出聲,快!”極低的聲音傳來,一陣烈晃,我的衣裳連同麻袋像被什麼壓得牢死,憑我如何都移拽不出。
此時,車子駛得更疾,時不時有微弱清涼的夜風續續竄進麻袋。
“滾下去!”極低的聲音又道。
這聲音是、是雲裳?我一個激靈。
“公主饒了奴才吧,奴才、奴才可有要務在身。”
“滾,本公主管你什麼要務!下去!不要在這裡給本宮礙事!”雲裳冷哼一聲,雖毫不留情,可正中我意,心下一股歡喜激動。
“那公主通融奴才,將、將車上放置的東西取走吧!”那人不死心,退步又道。
“趕緊滾!本公主話不說二遍!”雲裳提了聲調,耐不煩怒不可竭。緊接“啪”地一聲亮響,又聽得一聲狼狽慘叫。我眼前仿若看到黃貴林的手下被雲裳用力一鞭抽下了車。
我徑自鬆氣,心中暗爲雲裳叫好。看來以後要對這刁蠻公主忍讓些了,誰讓她誤打誤撞做了我的救命恩公。
又一陣烈烈顛簸,雲裳駕車太疾,令我渾身骨頭幾欲散架。真也不知她這麼急切是要趕去哪裡!我遂發瘋般地翻覆掙扎,卻似只將身上蓋掩的雜草晃掉不少。
“啊!”雲裳忽然一聲尖叫,緊接着,又一聲轟然,伴着跌墜得失力之感,天地顛倒。痛得叫不出聲。我被橫翻着重重摔在地上。
唉,我無奈心嘆:如此急如火燎,駕翻車也不出所料。
胳膊微動,我手間忽然一鬆,腕上繩縛居然在我翻掉時被磨爛了!
“什麼東西!”正是奮力解開綁在我腳上、嘴裡的繩子,耳近突然又一聲尖喝。
我剛將頭脫出麻袋,只見一隻纖柳臂迅揮眼前,雲裳的手掌狠狠向我打來,沒及躲閃,便被她吃痛打在肩上,見她這樣狂躁,我只忙又借麻袋縮起身子。
“還會動?”雲裳顯然嚇到了,她默然半晌,不知又要幹些什麼。
手腳並用,我終於解開了全部的繩子,小心翼翼從軟作一團的麻袋裡翻滾出來——但剛一起身,一聲響鞭就接踵掃在身側!
我心道,幸虧我是滾出來的,若我直接出來,必定會被這又長又狠又不長眼的鞭子抽得皮開肉綻。
雲裳公主見麻袋裡出來個我,驚詫片刻,不由分說就接二連三幾鞭子抽來,她一邊抽鞭一邊冷冷道,“你是何人?說!你是何人!”
天,雲裳公主的脾氣也真真火爆,尤是今天,簡似吞了火藥!
我連躲她鞭子都躲得身心俱疲,哪裡還有功夫回她問話,可她不依不饒,加快了鞭子落下的速度,又道,“本公主問你話,竟敢不答?”
“啊,公主別怒,先把鞭子放下,有話好好說!”我掩着臉一邊跑一邊道。
“你有什麼資格讓本公主有話好好說?都是你,害的本公主翻車,害的本公主迷路,害的本公主今晚見不到桑之將軍了!”雲裳厲聲,一響又一響鞭子抽來,陡然打上我腳。
我一痛,這雲裳太會無理取鬧太會給人安罪名了!我分明什麼也沒做,翻車、迷路、還
有什麼見桑之將軍,這都與我何干?
見她愈發咄咄逼人,我也索性不逃,倏然往地上一坐,迎她長鞭連連喊道,“雲裳公主請看仔細點!我,不,本宮、本宮可是你皇嫂!”
雲裳揚起的鞭子驟然滯空,她疑聲,“你說什麼,皇嫂?”
我見狀忙道,“本宮當真是你皇嫂,你若不信,近近瞧我仔細!”
雲裳猶疑一下,真走近了些,她一手執鞭一手探上我的臉頰,從腰間取出一個備好的火摺子,一甩,在我倆之間照亮。她細小的眉眼清晰起來,雙頰熱紅,未施粉黛,長髮落胸。
在黑夜銀月的柔光託襯下,雲裳顯得有些嬌媚,竟比在宮裡初見時,素美清麗了。我不由凝神多看了她幾眼。
“真是你?”雲裳冷聲,悻悻收起鞭子,火氣消去了一些。
“真是我,真是我!”我連忙道,尷尬一笑。
雲裳正眼都未瞧我,冷哼道,“皇嫂好閒情逸致,竟然會在這雜草車裡出現?也不怕丟盡皇家臉面!”
我道,“丟了皇家臉面可不能單怪我一人,公主哥哥可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雲裳一揚鞭子,怒道,“別以爲你是皇嫂本公主就會讓着你,別忘了咱們現在可不是在宮裡了!你身爲準後,德行皆失本,還敢說我哥哥壞話,你好放肆!”
我心裡苦笑,敢用鞭子抽準皇后,真沒女子可以比雲裳放肆了。
我道,“雲裳公主,我想你今日心情不佳,但若要對我犯怒,也請先聽完我的解釋。”
雲裳瞪我一眼,“本公主沒那麼多閒工夫!這車子壞了,本公主還怎麼趕路!”
我扭頭,看見遠處的有一車子已然身首分離,一攤厚厚的雜草散落滿地。
“公主急着趕路,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小心道,“不然爲何半夜三更,會獨自駕車闖出宮來?”
雲裳瞪着我,一言不發,她身子有些顫抖,手中鞭子一揚,“啪”一聲狠狠掃在地上,捲起的塵土沙礫險些迷入我眼。我用衣袖遮擋,待她安靜下來,方纔再去看她,卻見她手一鬆,長鞭軟軟落地。
“公主?”我有些不解。
雲裳的火摺子低低的映照着她的面頰,兩行清淚順着她蒼白嬌小的臉無聲流下。風悄過髮梢,乘之寂寂卷拂柔夷。我愕然,忙從身上翻索一番,摸出一塊手絹,起身走至她身前,擡手便往她臉上抹去。
沒想到這狂傲刁蠻的公主,傷心起來,也是這般楚楚可憐。
她一聲哽咽,將我的衣服當了袖子,蹭了起來,一邊嗚咽一邊道,“桑之將軍快死了,他快死了,我要去看他……可是已經、已經來不及了……”
我心裡噔然一下,仿若一塊石頭通地壓來。前桑之快死了?這是怎麼回事,之前不還是好端端的?而且,我還沒來及將他的胭脂還去,短短數時,他究竟能出什麼事情?
爲了不讓雲裳再在元秋的衣服上亂蹭,我便小心地將她的頭扳起來,用手絹胡亂地往她臉上一個勁兒地擦,一邊擦着,我還一邊道,“公主會不會弄錯了,桑之將軍怎麼會快死了?”
雲裳霍然狠狠將我推開,大怒道,“你不信我還問我!他就是快死了!本公主親耳聽見的,邊防戰報告急,昨夜有匪黨偷襲桑之將軍的府邸,他受了重傷、現在、現在怕是已經不在、不在人世了!”說到最後,雲裳淚水洶涌決堤,竟嚎啕起來。
那樣撕心裂肺的樣子,讓我看得也不由心中一疼,這個蠻橫的公主,卻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子。那時晚宴,我就看出她喜歡前桑之,卻不想她竟喜歡到如此地步,可爲之瘋狂。
雖說我看來,前桑之不該喜歡雲裳,他們也,並不般配。
“啊,你、你用什麼給我擦臉的!”雲裳忽然尖聲叫了起來,一臉的噁心,“好臭啊,臭死了!”雲裳定定看我,指着我手中拿着的手絹,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我怔了一怔,才低頭注意到握着的手絹,心裡一沉:這,這不是我給李子盼擦拭臉頰時的手絹嗎?
——完了,現下雲裳要恨死我了!
“你,你這是什麼東西!”雲裳往自己臉上一抹,一副作嘔的表情,她一把奪下我手中的手絹,用火摺子一看,大驚失色道,“你,你!你居然用狗屎給本公主擦臉!!”
狗屎?我倒真沒去細想,現在被雲裳這樣叫吼出來,纔想到,那黑色惡臭的粘狀物原來竟是狗屎!眼前又閃過李子盼吞下那團黑色黏物的情境,我不由心裡又是冷寒又是噁心,胃裡翻騰。
“你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你竟敢,你竟敢故意捉弄本公主,還是用,還是用這麼噁心的穢物!”雲裳不依不饒撲上來,拽住我的胳膊,狠狠道。
我本是噁心,見她一臉扭曲的表情,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