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半晌,雲珏才低低出聲,有些失魂。
我只是緊緊抱着他,而令我欣喜的是,雲珏沒有推開我,就這麼安靜的任由我一直抱着他。
感受着他從悲涼中平復下來。
許久,雲珏才一動,轉過身來道,“我沒事了。”
我點頭,微微離開了些,“皇上一定餓了吧,如果你現在不想回客棧,那我們上街上吃點東西吧。我帶了銀兩。”
說着,我就要轉身,可是手腕卻突然被身後之人抓住。
“我不餓,陪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吧。”雲珏出聲,低低啞啞的聲音竟十分的好聽。
我看向他,雲珏的眸子裡平靜下來,盈盈溫潤。
只是那張不小心就冷漠起來的冷峻之容依舊顯得深沉。
他還不是那麼開心,不過他卻不刻意在對我掩飾自己。此刻的雲珏,看起來很有溫度。
“好。”我應聲。
雲珏若有一笑,目光從我身上掠過,落在旁側的紅花上,“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兒嗎?”
我微微搖頭,心道,這樣美麗的花會叫什麼呢?
雲珏默然片刻,鬆開我的手腕,俯身摘下來一朵,遞在我面前,“它叫做……曼珠沙華,傳聞,是來自彼岸世界的一種花。”
雲珏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溫柔。
“曼珠沙華。這名字好特別。”我重複道,接過雲珏遞給我的花,仔細瞧着,這花如蓮層綻,卻比蓮花嬌豔狂放,但是在花瓣中卻有夾雜着絲絲縷縷的、彷彿繾綣着的女子髮絲一般的花瓣。
這樣嬌豔的花,明明驚豔,可是卻不是一枝獨秀,而是漫山遍野,讓人實在爲之喟嘆。
“這花我小時候見過,想不到如今竟然能夠在這裡看到漫山遍野的花。難道這裡就是彼岸谷嗎?”雲珏說着,目光放向山谷之中,眉頭竟然舒開了。
他下顎微揚,柔和的神色中透着一種遙遠的癡然。
“彼岸谷?”我不覺疑惑。
雲珏道,“曼珠沙華,相傳是一種魔花。”
“魔花?”
“嗯。”雲珏看向我手中的花,伸出指尖,輕輕點拂,“神魔六道,黃泉彼岸。上有碧落天,下有黃泉水。彼岸有無根之花,只爲逝者而開。此花紅如烈焰,美如佳人,卻絲絲縷縷纏饒不捨,是爲送魂魔花。在傳說中,送魂魔花開一千年不敗,雖美卻毒,食者斷腸。但其味,卻可以將任何忘記的事情記起來。雖然是地獄之花,可是卻讓人流連忘返,很是癡迷。”
聽着雲珏的解說,我的心神也覺得幽謐起來,看着手中的紅花,就好像看見了黃泉水,黑暗無邊的彼岸,也看到了在黑暗中漫山遍野的紅色。
“原來這是開在彼岸黃泉的地獄花,真是美。”我凝眸,忽然冒出一個疑問,“不過,你相信人會有彼岸,死後會去到黃泉嗎?”
“也許吧,現在活着怎麼能肯定死後的事情?”雲珏淡淡道。
“我覺得說不定有黃泉,不然爲何人活在世上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遇到很多人,有的人一點都不喜歡,有的人,卻冥冥中好像已經認識了很多年。”我說着,微微一笑。
雲珏清淡看我一眼,“你是在說你和蕭南雀,還是……”說着,雲珏聲音一低,似乎不想繼續,可是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來,“還是我和你。”
我一怔,心裡覺得奇異。
想了想,我望着雲珏故意道,“若是說似曾相識的話,應該是一種吸引。越是覺得不可能喜歡的人,到最後如果偏偏不得不在一起,那他一定更有吸引之力。這樣的人,應該就是到了黃泉也難以忘記的彼岸人吧。”
“彼岸人?”雲珏喃喃,似乎自言自語道,“那誰是你的彼岸人呢?”
“還是狐狸呢,你這都不明白?”我也不覺嘀咕道。
“你說誰是狐狸。”雲珏白我一眼,“我明白啊,你就是覺得和蕭南雀那廝似曾相識唄。”
“纔沒有!”我真是佩服雲珏的理解,真是不說破就不會自己明白。
“難道……”雲珏微微一愣,看向我,眸子裡滿是詭異。
“嗯,我本來也不是嬀寧啊,如果不是意外,我根本不可能見到皇上。”我低眸。
雲珏聲音帶了笑意,“哦?那你覺得和朕有些似曾相識嗎?”
我悄然看他,“差不多。”
“如果你到了黃泉,吃下彼岸花會死,但是會回想起美好的回憶,不吃彼岸花就可以忘記前塵,你會怎麼做?”雲珏立刻轉了話題。
我想了想,“反正都死了一次,應該會吃下去吧。”
“明知有毒?”雲珏問。
我點點頭,“世上很多的事情,不就像是毒一樣,明明知道不可以做,卻反而還有很多人去做嗎?像是錯事,像是犯罪。”
雲珏默然,靜靜看我一眼,不再出聲。
“在想什麼?”我看着雲珏難得恬靜的臉。
雲珏嗤鼻一笑,忽然開口,“在想這樣多好,可以兩個人
無憂無慮的聊天。”
“誒?”我吃驚的看着雲珏,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雲珏嫌惡的躲開我,冷聲,“做什麼?”
“這話一點都不像是皇上說的。”我疑惑的看向雲珏,“以皇上的口吻來說,不是,趕緊回宮,就是給我閉嘴。”
“那你閉嘴吧。”雲珏白我一眼。
“我也覺得這樣聊天挺好,還能看美景。而且還知道了世上竟有這樣的奇花。不知道彼岸是不是也有。”我還是忍不住笑道。
“你死一次去看看就知道了。”雲珏冷着臉,十分漠然。
不過這樣子卻很逗人。
“別這樣冷着臉,不是說覺得挺好嗎?”我挑眉,看向四周,“這裡就叫做彼岸谷吧,我覺得好聽,而且很神秘,你回宮之前,我可以陪你常來。”
“嗯。”雲珏也順着我的目光看去,可是眼光中分明柔軟,一點沒有別扭的地方。
這樣勾起笑意的側臉,很像玉哥哥。
就在癡癡望着雲珏的時候,雲珏忽然皺眉,“只可惜回了宮中就見不到了。”
“回宮見不到?”我道,“怎麼可能,你不是說小時候就見過這種花嗎?怎麼會回宮之後就見不到了呢?”
“宮中沒有曼珠沙華,此花是一種生長在異域的花朵。這裡能見到,實在奇蹟。”雲珏沉聲,輕輕看我一眼。
我道,“可你小時候怎麼……”
雲珏淡淡道,“小時候的事情我已不想再提。”
“好,那就不提。”我隱約察覺出雲珏的黯然,心道,也許他小時候的事情並不堪回憶。於是便說,“既然這裡能見到已經是奇蹟,說明我們的運氣很好啊。我娘以前說人要惜福,這就是福,我們現在來惜福吧。”
說着,我向雲珏伸出手來。
雲珏一怔,冷冷看我,“什麼意思?”
“這是宮外,你就不要繃着臉了,你和採惠姐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不是一直以來都在努力的承擔你作爲皇上的責任,但是委屈的是,卻沒有成爲想要成爲的人嗎?那今天就成爲你想成爲的人吧。”我說着,卻不自覺自己都有點泄氣,手微微蜷縮起來,“小時候娘說,她和爹手拉手散步的時候,許多平日裡遮掩的一面就都慢慢能放下了,也能坦誠相對。而且古人不也常說,攜手賞飛花盈袖,是爲人間樂事嗎?”
我的手掌尷尬的蜷縮着,就要收起的時候,卻感到了一絲冰冷。
雲珏的手輕輕敷在上面,他微微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擡眼,雲珏蹙眉,目光從我手上移開,看向我,原本素然清冷的表情微微變了變,他嘴角噙起一絲淡淡笑意。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繼續微笑。
拉着雲珏冰冷的手,我們在谷中慢慢的遊走着。
這裡的花海很美,真是越發的不真實,連我身邊這位變得好像溫柔許多的人都像是假的。
“雲珏,你的手爲什麼總是這樣冰冷?”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雲珏淡淡道,“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吃了一種藥,後來就常年體寒了。”
“謝謝。”我脫口。
“什麼?”雲珏疑惑。
“謝謝你如實相告。”我微笑,“現在的皇上就好像是失憶時候的玉哥哥,溫順可愛,而且很坦誠。”
“這問題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雲珏不屑。
我眯眼,打量着雲珏棱角分明的側臉,“是沒什麼好隱瞞,還是不想隱瞞?”
雲珏掃我一眼,清淺一笑,“你問題好多。”
“只對你。”我連忙道。
雲珏忽然一怔,想到什麼似的看向我,“你剛剛說我像玉哥哥?”
我點頭。
“那麼,你還是迷戀那個玉哥哥對嗎?”雲珏問道。
“是啊。”我如實回答,可是又覺得心中不安,想要解釋,以免雲珏多想。
可是還未等我解釋,雲珏就停下腳步,認真的看着我道,“是不是比喜歡那個蕭南雀還要喜歡?”
我微微咬脣,點了點頭。
“那你把我當成玉哥哥好了。”雲珏好似漫不經心道。
“爲何?”
“因爲朕從來不喜歡輸給別人,既然你最喜歡那個玉哥哥,那讓你這麼喜歡一下也無妨。”雲珏還是不甘示弱。
我卻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爲了我做玉哥哥嗎?”
“你誤會了。”雲珏立馬打斷我。
“那你只需要溫柔一點,聽我的話,少發脾氣少拿架子,就可以了。”我低聲。
“我纔不會聽你什麼。”雲珏撇嘴,說着斜睨我一眼,“只要這樣你就高興了?”
我拼命點頭,“當然。”
他嘴角勾了勾,輕輕哼了一聲。卻將我的手握的更加緊了些,步伐也變得快了許多。
這個谷不大,風景也只是這些曼珠沙華。
但是看得我依然心醉,我悄然將雲珏揚起的嘴角收入眼底,心裡彷彿能夠感覺到,他心中的陰霾,也漸漸輕了不少。
“人世也短暫,都恐如花一般,不過朝生暮死。”突然,雲珏的臉色一黯,目光裡有些悲涼之色。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他正凝望一處坡下,方纔還盛放的花頃刻間全部頹敗了。
轉眼日落,那漫山遍野的曼珠沙華,一點點都開始頹敗下去,如它們神奇的出現一般,它們也在人驚詫惋惜的一瞬,全部凋落。
我感覺到雲珏心底傳來的不安,撫住他冰寒的手背,“你是擔心體內的毒嗎?”
雲珏不做表情,只低聲道,“我知道這毒恐怕很難解了。”
“不,一定會沒事的。”我忙道。
雲珏冷笑,“其實生死早晚之事,我並不是怕死。只是不甘。不甘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過。”
“所以你才急着回宮?”我輕聲。
雲珏微微點頭,“宮中雖然不值得留戀,但是還是有許多需要我的人。我不能就這樣待在這裡。”
我心裡隱隱的有種暖意。
只覺得這裡真的是個奇蹟之地,雲珏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麼的動聽。
我連忙鬆開雲珏的手,將手抱拳,舉在眼前,默默的唸了幾句話。閉上眼默然一陣。
“你又在幹嘛?”雲珏道。
我睜開眼,看向消弭在天際的殘陽,“對夕陽許
願。”
“許什麼願?”
“願皇上活到一萬歲。”我不覺一笑。
雲珏看着我,陡然愣了。
須臾,他回神,“那我不是妖怪了?”
“怎麼會,玉哥哥在我心中一直都是神仙。”我道。
雲珏赫然淺笑出聲,“反正都不是人。”
“反正都是我的。”我接話。
“就算許願也沒有用,不過是一個虛假慰藉。”雲珏沉聲。
“總要懷着希望纔好,哪怕到最後一刻。”我挑眉,故意笑得開心,再次抓起雲珏冰冷的手道,“記得惜福。”
雲珏像是被我擊敗一樣,默然笑了。
“那如果我死了,忘記了你怎麼辦?”雲珏突然道。
我一怔,“你在意這個嗎?”
半晌,雲珏點一下頭,淡淡道,“我想到那個時候,說不定我也會吃下送魂魔花,回想一下今天。因爲那樣死去,感覺比較惜福。”
“雲珏……”我覺得心底好像被烈焰融化了一樣,總是淌着一股熱流。
“嗯?”雲珏挑眉,一臉溫柔的看我,眼光裡瀲灩成霞。
“我們不要回宮了好嗎?等你痊癒了,我們什麼也不管,然後天天在一起,每天都手挽手來這裡散步聊天。”我癡然道,十分情不自禁。
雲珏忽然一頓,怔怔看我半天,喉頭上下動着,卻沒有說出那句我期待的話來。
許久,他將溫柔收起,扭頭看向別處,“這谷這麼幽謐,晚上應該可以觀星。但是可惜我們不能看了,該回去了。”
我剛想出聲挽留,只覺得手中一空,雲珏鬆開了我的手中,轉身就走,他背影決絕,一點都沒有留戀之意。
我有些失落,爲何一提到回宮的事情,雲珏便變了臉色呢?
難道這些溫柔,都抵不過宮裡的一切嗎?
回到客棧,已經入夜。
雲珏早早便去休息,而我則在回房前,遇上了徐採惠。
“墨姑娘,我有事,想要問你,可以來一下嗎?”她對我莞爾。
我一怔,沒有考慮,便隨着徐採惠去了她屋子裡。
看徐採惠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對,因爲明明都來找了我,可卻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教人有些捉摸不透。
難道她是爲了雲珏纔來找我嗎?
徐採惠給我倒了杯茶,看着我輕輕呷了一口才道,“你剛剛和雲,不,是皇上。你剛剛和皇上出去了,他還好吧?”
我一笑,“採惠姐在關心他嗎?”
“不是,我其實,有點問題很迷惑,所以想了想,還不如問問姑娘。”徐採惠輕聲道。
“什麼問題?”我問。
“關於那個,李姑娘。”徐採惠猶豫一下,纔開口,她看向我,眸子裡顯然是爍閃不安,可是面上卻刻意的想要表露出淡然之色。
“李子期?”我愕然,徐採惠爲什麼會突然問起李子期的事情。
“沒錯,是她。因爲你和皇上都說我和她長得很相似,所以我便有些好奇。”徐採惠徐徐道。
“採惠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啊?”我道,“之前你不是說人世茫茫,有幾個人相似沒什麼奇怪嗎?爲何還要關心這個李子期呢?”
徐採惠一頓,訕訕一笑,“睡不着喜歡胡思亂想罷了,剛好墨姑娘沒有睡,就想要隨便聊聊。”
我狐疑的打量着徐採惠,燭光下她靜美的面容顯的更爲安詳溫婉,但也可以清晰看出她細小的皺紋。
我又想起來她說過,她和絕眉大叔是同歲。
但是無論我怎麼看,眼前的女子怎麼看也看不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
“墨姑娘要是累了就明天說罷。”見我不出聲只盯着她看,徐採惠將目光一收,沉聲道。
“不,李子期的確和您很像。幾乎一模一樣。”我道,“她擅長彈琴,原先好像是宮外的伶人,被皇上看中了帶回來的。想必是因爲長得極像熙軒太后,所以才被皇上注意。”
“在宮外?”徐採惠的聲音有些驚詫。
“嗯。”我道。
“那她是在什麼地方被皇上帶回宮去的?”徐採惠彷彿很在意這個問題。
我猶豫一下,搖了搖頭,“這個只能問皇上了。”
“那她現在多大了?”徐採惠又問。
我道,“與皇上同歲。”
徐採惠陡然一怔,眼光看向我,卻又像是愣住一般,失了神采。
“採惠姐?”我迷惑的看向徐採惠。
她現在的感覺和她平常截然不同,平常的她總是看淡一切,可現在卻好像十分在意什麼事情。心事滿腹的樣子。
李子期和徐採惠一模一樣?
這個巧合如果不是巧合的話,會有什麼可能呢?
李子期與皇上同歲。
一模一樣,與皇上同歲……兒子,女兒?我立刻驚醒,再次看向徐採惠,她仍舊有些出神。
絕眉大叔今天明明說了徐採惠是華國人,無兒無女的,絕眉大叔說了謊是很可能的。
若徐採惠的女兒是李子期,她們長相相似,那就說得通了。不過,同時也證明了,徐採惠是故意不認雲珏的,因爲她和絕眉大叔在刻意撒謊。
想到這裡,我心裡一沉。
徐採惠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啊,我可能太累了撐不住了,墨姑娘不然還是別陪我了,早點休息。”
我見徐採惠的神情的確恍惚,便也什麼也不再說,起身離開她的房中。可是我走了之後,她房中的燈也並未熄滅,徐採惠沒有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疲憊到想要立刻休息。
我站在一旁思索了片刻,又再次悄悄的回到了徐採惠房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