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風吹過我頭上的盔纓和大麾,刺入熱血沸騰的軀體,有一種讓人猛醒的悲涼。透過敵陣中零星的火光,我遠遠的望過去,只瞧見孫策孑然騎在馬上,象一尊屢經風吹雨打而不倒的鐵塔,依舊不改它傲然挺立的身姿。
孫策,這個綽號“小霸王”的人,絕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如果不是我生就的這份傲然不羣的脾氣,也許我能與他成爲知已之交,又或許我們本就是同一類的人,此生只能成爲惺惺相惜的對手存在。
暮色蒼茫中,孫策瞧見一騎飛奔而來,看外罩的大麾與太史慈的穿戴甚是相似,遂大聲喝問道:“太史子義可是來降乎?”
鏊戰了整整一天,我的喉嚨早已嘶啞,只得盡力模仿太史慈的聲音,道:“我聞孫郎用兵如神,此番重兵追殺,爲的是擒了我主,今我主早已脫困離去,汝可失望乎?”
孫策哈哈大笑,道:“劉繇,一無能庸才也,棄之何妨。唯太史子義真英雄也,今爲吾困,何不早早歸降?”孫策果然是豪傑之士,兩軍對峙的戰陣之上,竟還能出言讚許敵將勇武,就憑着這份氣度胸襟已是讓人折服了。
我道:“好,孫伯符果然是將門虎子,不墜汝父之威名!我太史子義服了。”
孫策笑道:“將軍之英武也是令人欽佩,昨日一戰更是暢快淋漓,你我如此陣上結交,方是英雄本色。”
孫策聽我語氣中盛讚其父,又流露出些許歸順的意思,防備之心早去了幾分,大喜之餘催馬迎上前來,兩馬相對就在這一問一答之中,不覺與孫策身後的親兵拉開了一段距離。
我的心劇烈的跳動着,握住短戟的右手已然沁出了汗珠,此時此刻,我與孫策之間的距離已不到十丈遠了。這個時候倏起攻擊雖然還不夠突然,但也是時候了,畢竟我與太史慈之間有着太多的不一樣,再靠近的話,恐怕會被孫策認出來。
對於這一次出手成功率我實不敢有絲毫的奢望,唯求能夠拼盡全力多把孫策拖住一會,使得太史慈他們有機會突出重圍。
“殺!”我暗喝了一聲,嘗試着讓消逝的鬥志重新燃起。
生路,從來都不是給我高寵這樣的人留着的,因爲,除了這一條命外,我一無所有。
擺在我面前的,除了舍死相搏別無他途。
以前是如此,現在也是一樣。
我擡起頭,雙眼緊盯着孫策的身形,左手握緊繮繩,雙腿一夾馬腹,俯身做出前衝的姿態,隨後,藏在脅下的短戟猛得拔出,我的右手此時已蓄滿勁道,在全力一擲下,短戟頓如一支張弓離弦的利箭向孫策而去。
短戟劃過尖銳的破空聲,夾雜着強烈的勁風疾射向孫策的面門,事起突然,孫策眼前只覺得勁風撲面,寒光搖動,要想再舉槍格擋已是不及,遂急中生智一個後仰側身,戟尖快速的從他的左耳根處插過,削落幾縷髮絲。
“你不是太史慈?”藉着寒光的反射,孫策已然看清我的臉龐。
“殄寇將軍可還記得神亭嶺上一無名小卒乎!”未等孫策在馬上坐穩,我早就擒矟在手,奮起一矟直刺孫策胸膛,此時兩馬已是跑到馬頭相對,那孫策端是好生了得,一擰身軀,閃過長矟的急刺,遂後用臂膀夾住矟身,用力一扯,試圖要把我生生從馬上拉下來。
同時,孫策的槍也已擡起,橫掃我的腰腹軟脅。
霸王槍終於出鞘!
這一次它的對手是我——高寵。既然無法抵禦,那我何不就以身相祭。
我冷笑一聲,毫不理會孫策的槍招,果斷的棄矟拔刀,全力一刀劈下。
此時,孫策一臂夾着長矟,一手持槍橫掃,面對我兩敗俱傷的招法,他已無法閃避。
方纔的一擲一矟都只是吸引孫策注意的虛招,現在的一刀纔是我蓄謀已久的絕殺!
刀下——。
刀下應是鋒口撕裂戰甲的聲音,然後是敵人的鮮血迸現。
然而,我聽到的只是“錚——”的一聲金鐵交鳴,我這勢在必得的一刀被另一把大刀所格擋住,持刀之將身長七尺,面黃睛赤,形容甚是古怪之至。
但聽此人大喝道:“陳武在此,鼠輩休得猖狂!”
面對我倏然而起的發難,留守在孫策身旁護衛的大將陳武及時殺到,而我所有的努力也因爲陳武這一刀而喪送。
“卟——”又一口鮮血噴射而出!
孫策的槍重重的掃到我的腰際,我本已受創的內臟再也無法承受這盛怒的一擊,劇烈的膠痛翻卷着我脆弱的神經,這一口血將披在我身上的暗紅大麾染得更加鮮紅!
“鼠輩安敢欺吾?”孫策目睚盡裂,似欲噴出火來。
我用手擦去胸口的點點血跡,厲聲笑道:“有什麼敢不敢的,我高寵的命就只這一條,你若要的話,儘管來拿去好了。”
陳武策馬上前,大喝道:“哼,你這卑鄙無恥的傢伙,哪用得着我家主公動手,今日我陳武便結果了你!”
我輕撫胸口,強嚥下一口淤血,反詰道:“將重在謀,而不在勇,陳武,汝不過徒呈匹夫之勇,有何值得炫耀的。”
這時,在孫策身後護衛的衆親兵也已趕到,一時刀槍並舉將我團團圍了起來。
孫策聽我這話,眼中精光閃動,催問道:“太史慈現在何處?”
我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道:“孫將軍勇冠三軍,智謀無雙,豈不聞有古兵法中有一計叫做:金蟬脫殼。”
孫策動容道:“你是說——。”
我沉聲道:“不錯我就是那褪下的殼,而真正的蟬此刻已快要振翅而飛了!”
象是在呼應我的話一般,西北方向喊殺聲復起,夾雜着淒厲至極的慘呼,我知道這是太史慈正在揮師突圍,那個方向正是孫靜蔣欽兩軍的結合部,這兩股敵軍的戰鬥力不會很強,而敵軍主帥孫策此時又被我纏住,憑着太史慈的能力,衝出去並不是全無可能。
孫策臉色倏變,大聲喝令道:“傳令諸軍,全力向西北方向增援。陳武,這裡就交給你了!”
說罷,一拔馬頭,當先向着喊殺聲處衝了過去。
……
如同一陣席捲天地的狂熱風暴,擁擠不堪的戰場上剎那間變得空空蕩蕩,除了我和陳武外,一切又都復歸平靜。
轟轟烈烈的戰場,永遠是王者的天下。
象我這樣的小卒,就連生命的最後一戰都是寂寞的。
“你是要我動手,還是自已了斷!”夜風撩動,陳武騎上高高的馬上,冷冷的看着我,赤紅的眼睛裡閃動着不忿,連他的聲音也是冰冷的,在陳武冰冷的眼中,連遭重創的我已然是一具了無生趣的屍體了,甚至於根本不值得他再出手。
我費力的舉起刀,愴然一笑道:“自戳,我高寵還沒有學會呢,來吧,讓我們痛痛快快的撕殺一回吧!”
陳武輕蔑道:“與你這等賤種對戰,實是我等武將之恥呀!”
此刻的我已了無牽掛,本欲求痛快一死,但陳武的話卻深深的刺入我的心口,賤種——,不錯,我高寵家奴出身,乃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在志在斬將奪旗的陳武眼中,當然是不屑一顧的賤種,但是他忘了,我雖然出身卑賤,但一樣也有尊嚴和榮耀。
在我胸中有一團火在升騰,我知道那是絕不屈服的鬥志在重又燃燒。我雖已是千創百孔之身,但我仍然能用自已的方式告訴陳武,輕視我是一個錯誤。我嘶喊着高舉起手中刀,催馬向着陳武衝了過去。
“錚鏘——”兩刀相交,我手中的腰刀直飛向半空,然後斜落下來,半截插入黃土之中,可惜重創之下的我,竟擋不下陳武的一招。
陳武收起大刀,沉聲道:“失敗了就得認命,拾起你的刀,自已了斷去吧!”
我心念忽然一閃,如今孫策主力盡追太史慈而去,留在這一帶的只剩下了打掃戰場的老卒。而最大的勁敵——陳武的心思一定也是放到了追殺太史慈的那邊,這對於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我來說,他的自負和輕視也許是一個逃脫的機會。
逃——。
想到此處,我不假思索,拔馬向着神亭嶺方向疾奔下去,深山密林正是躲藏的好地方,只要我能甩開陳武一段距離,脫困就有希望。
陳武顯然沒有料想到先前能夠捨身赴死、英雄氣概十足的我也會逃跑,盛怒之餘催馬緊追,這一路斜刺狂奔,我只顧着往敵人少的地方而去,漸漸的兩人兩騎已然脫離了戰場。
在陳武的緊逼下,我慌不懌路,策馬遁入神亭嶺深處的山林,前面已無道路,風呼呼的從耳邊掠過,不時有樹枝遮擋住道路,尖利的倒刺如同一把利刃劃過臉頰,扯出一道長長的血痕,這些痛楚我現在已顧及不上了,只記得不住的擊打着戰馬的後臀,催促它加快腳步。
山路越來越難走,陡峭不平的卵石磨擦着馬掌,使得戰馬不時發出痛楚的悲鳴,突然間,我跨下戰馬一聲長嘶,隨後前蹄跪倒,將我一下子從馬上掀了下來,幸好有一枝大樹杈橫在當路,我纔沒有被扭斷脖頸。
我回頭細看,只見戰馬滿身是汗,如水洗了一般,馬嘴裡更是不住涌出白沫,傾倒的身軀一陣陣的抽搐,在經歷過數番惡戰後,連馬都已禁受不住了。
陳武見我倒撞下馬,大喜道:“這一回我看你還能有什麼招數?”
我深吸一口氣,看了一下四周,然後一轉身朝着旁邊的山坡爬去,我知道如此坡度陡立的山坡馬是上不去的,陳武要想追上我,也只能下馬步行,這樣的話,我們的機會又均等了。
“真是個冥頑不化的難纏傢伙!”不得已,陳武也只能下馬持刀在我身後猛追。
陳武越追越近,而我的雙手雙腳卻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
我的力量已耗盡。
山勢卻越發陡峭,越往上爬我就越感到絕望。
這是一條絕路!
原來一切的掙扎都是徒勞的,我所有的努力換來的,不過是多承受一點痛苦罷了。
“你逃呀,你再跑呀,老子看你小子還能逃到哪裡去,呆會兒被我逮住,我不打斷你的腿,披你的皮就不姓陳……。”陳武恨恨的大聲喊道,他開始放慢了追趕的腳步,顯然他也意識到了這是一條死路,我再怎麼逃都不可能活着出去。
“放心……,我不會殺你的,我會請求主公把你賞賜給我,你這個卑賤的雜種!”陳武在我身後不斷的惡罵,他已怒到了極點。
當我最後爬上了這一道山嶺的頂端時,眼前見到的是霧色中有朵朵浮雲從身邊穿過,在連片山峰層疊的遠處,有一座如虛如幻的城池孤懸於半空,隱隱約約間還能看到繁華的街市、叫賣的商販和穿梭河巷的小船。
那是我日思夜想的故鄉吳郡,還是浮光中的海蜃樓?我癡癡的看着這異景,臆想着那裡是我死後要去的地方,只不知道是天闕還是地宮,不,黃泉路上絕不會有如此美麗的地方的,那裡一定是天上神仙居住的瓊樓玉宇。
縱身跳下去的話,一切的苦厄都不存在了……。
我輕蔑的回頭看了一眼追上來的陳武,士可殺不可辱,我的性命我要掌握在自已手中,我不能夠選擇生的貴賤,但我還能決定死的方式,這人世間最後的一次我要轟轟烈烈、與衆不同。
我再一次仰頭凝望了一眼紅霞初起的天際,然後笑着聳身跳下百丈危崖,在我的身下,是一條濁浪拍岸、濤卷長空的浩浩江流。我的身體在空中急速的墜落,死原來是如此的輕易,一點都不可怕,而這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與痛楚,對於我來說終於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