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爲南吏,今辱身甘作北狗,安敢作狂?皓首賣老,若乞犬搖尾而食,江東三歲幼兒皆啖,想王子喬泉下知,亦當羞面而走——”。
建安八年二月春,許都的天氣還帶着縷縷寒氣,不過在朝堂之上,卻是另一番熱火朝天、激烈熱鬧的情景。
當侍御史司馬懿抑揚頓挫的朗誦起諸葛亮的這篇反駁檄文時,兩廂文武官員的反應可謂百態橫生,有暗自竊笑的,有抱打不平的,有罵罵咧咧的,也有古井無波不作聲響的,那些與王朗相近的官員自然是個個義憤填膺,而象華歆等平素與王朗明爭暗鬥的,卻是一付幸災樂禍的模樣。
至於丞相曹操,則是捻着頜下短短的須然,眯起細長的雙目,不動聲色,也許在他的心裡,早已有了另一番的盤算。
王朗在興平至建安年間曾爲會稽太守,後爲孫策所迫不得已投降,至建安二年,曹操立天子於許都,徵辟各地有名望之士充盈朝官,王朗也在同時受邀北上,諸葛亮的這一篇檄文中‘南吏’一詞便取自於此處;而王子喬則是王姓的始祖,此人本是周靈王的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曾遊歷伊洛之間,後遇上得道成仙的隱士浮丘公,修練幾載之後,有人看見其乘白鶴遊駐嵩高山上,飄然昇仙而去。
在漢末之際,王姓人氏多以子喬自傲,諸葛亮在駁文中毫不客氣的直言子喬羞面而走,意思就是王朗的所作所爲讓他的老祖宗也受不了了,只得用袖子遮住顏面逃走。
“諸葛村夫,竟敢欺吾——!”未等聽完,性情剛烈的王朗已是須發俱顫,面紅氣喘,當着百官之面被人當衆斥罵爲乞犬,身爲太尉的王朗怎能無動於衷。以王朗的地位和身份,就算是皇帝和丞相曹操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現在不期然被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山野村夫斥罵,當真是奇恥大辱。
聽得王朗如此一說,除了對筆墨官司不感興趣的武將外,在朝上大多數的官員都興奮起來,一場南北之間的舌戰對於這些枯噪得守着一份俸祿的官員來說,是最好的消遣方法和津津樂道的飯後談資,就連唯唯諾諾看曹操臉色行事的天子劉協也一臉的興奮,對於王朗和諸葛亮即將開始的論戰,劉協也是充滿期待。
自董卓圖逆之後,中原諸侯並起,在唯武英雄的歲月裡,文官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現在,天下一統的趨勢已經顯現,受曹操壓制多日的皇帝對於南方那個敢於自封爲大將軍的‘高寵’倒並沒太多的惡感,這是因爲在皇帝的內心深處,或多或少的渴望着有另一個勢力來代替權傾一時的丞相曹操。
看着朝堂衆人因爲這件事吵吵鬧鬧得不可開交,曹操微一皺眉,露出些許不悅之色,本來他想借這個機會提出“封鎖淮河、宛城一線邊境,以阻止南方的貨物入境的提議”,現在則被王朗、諸葛亮的這一意外插曲干擾了。
曹操臉上這一極爲微小的變化一閃而過,就連坐在一旁的皇帝劉協都不曾注意到,在朝堂上衆人之中,也唯有始終關注着曹操動靜的司馬懿看到了這一點。
“王大人切勿動怒,這不過是諸葛村夫的激將之法,我等坦然笑納就是!”剛剛奉旨宣讀的侍御史司馬懿識機上前,連忙上前扶住已氣得身軀顫抖的王朗,寬慰道。
“仲達,士可殺不可辱,我,我要立即寫文章批駁無知的諸葛小兒——。”王朗一邊叫罵着,一邊掙脫開司馬懿的扶持。
雖然以司馬望、司馬孚爲首的河東司馬家族逐漸得到曹操的重用,但與資歷、年齡都遠在其上的王朗相比,纔剛剛二十出頭的司馬懿只能算是小輩。
一語未畢,王朗因爲過於激動,一口濃啖堵在喉間,頓時憋得他面色通紅,在連着咳了好幾聲後,一口帶着腥味和血絲的啖液從王朗嘴裡噴出。
“太尉大人,你吐血了?”一旁的侍從驚叫道。
此刻,王朗的面色臘黃,如同一張被抽去了血色和生機的金紙,好半天他方回過神來,斷斷續續的說道:“老臣污侈朝堂,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
“來人,快送老大人回府靜養。”見朝堂之上一片亂哄哄的樣子,曹操沉聲站起,對着惶恐不安中的劉協及衆臣吩咐道,面對這個場面,也只有曹操才能鎮懾得住混亂。
年輕的侍御史司馬懿看着站在天子跟前威儀凝重的丞相曹操,心頭一陣激動,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真正的大漢天子其實並不是劉協,而是曹操。
“天下,早已不再姓劉了。”司馬懿在心底暗道。
建安八年二月十四日,在朝堂上被諸葛亮一篇文章痛罵得吐血的王朗在病倒多日後,終於油盡燈枯,本來應該好好靜養的他終日冥想苦想反駁諸葛亮的詞句,儘管王朗有心憚盡竭力,但他的身體卻已支撐不住。
二月十六日,天子劉協親書輓詞,爲太尉王朗祭祠,丞相曹操、太傅華歆、司空荀若等一干官員悉數來到王朗府中爲其送行。不日後,年輕的侍御史司馬懿得到曹操的提拔,由無權清閒的侍御史改任實權在握的鎮武將軍,許都令。
二月末,王朗病死的消息傳到江東,官吏、百姓一片歡騰。
“諸葛多智幾近妖!”與指揮千軍萬馬方能殺敵一將的勇士相比,諸葛亮不費一兵一卒讓敵方重臣亡故,令敵士氣大挫,這無疑更讓江東民衆爲之津津樂道,而丞相曹操在得悉王朗死訊後說的這一句話更讓諸葛亮名聲大震。
更有甚者在金陵市井間,有好事之徒將“諸葛修書罵死王朗”這一段故事改成傳唱曲子,交相流傳,在三五交接之後,諸葛亮的本事被傳得神乎其神,市俚百姓多言諸葛亮乃是一天外飛仙,能殺人於無形,斬首於千里之外,王朗之死實際上是被諸葛亮用飛劍殺死的,這一個滿足百姓想象快感的說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江東的荊、揚兩州。
由得王朗之死,這一番筆墨交鋒,終以南方獲勝而告終,在這其中自然以諸葛亮的功勞爲最,在衆望所歸之下,高寵拔諸葛亮爲副軍師,地位僅在徐庶之下,與龐統同列。
自此,一個妖字,讓諸葛亮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也讓江東信奉鬼蜮伎倆、神仙求道的普通百姓一個個對求仙測字趨之若騖。
按《周易》所記,易經八卦,坎、震、坤、離——,苟活於世謀生的手段自古有千萬種,這測算於夏商之時即有之,傳姜尚垂釣於磻溪,“意不魚,而在王侯”,適周文王遍求賢士,聽了姜尚一番皇皇宏論之後,立拜爲軍師,由此始,以參悟天機爲職業的測士孕育而生,就算是春秋戰國時名躁於世的軍事大家孫武、吳起也在著作中時時引用‘天時’莫測來旁註。
“每遇亂,百姓多惶恐,神棍羣起而惑。”有識之士鍼砭時弊,毫不客氣的將那些以似是而非的妖言迷惑愚民的人斥之爲神棍。
漢末天下大亂,在剛剛開化的江南一帶,測算這一行業出乎意料的興旺起來,雖然在孫策治理時期,或醫或巫的于吉死於非命,但這一斬卻起到了反面宣傳的作用,孫策之死乃是遭刺客襲擊傷重不治之致,但在百姓的傳言中,于吉死後施法、孫策遭到報應的說法卻更能得到認同,於是乎僅在短短的二、三年間,有更多的測士冒了出來,在揚州所屬的七郡,這些大大小小的所謂‘異人’不知其數。
這樣一種結果,是孫策生前不曾想到的,也是他的繼任者——高寵所沒有預料到的。
矇昧與文明的衝突過程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其中有反覆,有掙扎,更有讓人無法言語的無奈。
而今,因爲一次結果出乎意料的舌戰,被‘無限神化’諸葛亮成爲了神棍家族的頭號人物,剛剛來到金陵不久的他立即得到了以吳範、劉淳爲首的測士羣體的邀請,對於這樣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諸葛亮自然不會置之不理。
鬼神這個東西,看似虛無飄渺無甚用處,但卻是有着不一樣的魔力,就算是有些人不信這個,他們也不會出頭來阻止神棍們騙錢。愚昧在有的時候,意味的是狂熱和盲從,對於那些癡狂的信徒來說,就算要他們去死,也心甘情願。
當建安八年的第一縷陽光穿透石頭山上的厚密雲層,洋洋灑灑的照射到金陵繁華的街道上時,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一角,算卦的攤頭前生意興隆,手頭有了節餘的百姓新年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早早的來討一個頭彩。
他們一個個帶着鼓鼓的錢袋和無限的虔誠而來,又一個個帶着泡沫般的憧憬而離去。
就在旁人看似不平等的交易中,無論是購買希望還是出售希望的雙方都顯得是那樣的心滿意足。
興奮的表情顯現在一個“神算劉”的鋪間前,這裡是金陵城最有名的‘神棍’劉淳的店鋪,原先的測士都是在街角擺一個小攤,扯一面半新不舊的旗幟作幌子,能有自己獨立店面的劉淳可以說是頭一家。
在於吉死後,已經小有名氣的劉淳迅速的填補了于吉留下的空隙,並把‘神棍’的惡名更加的發揚光大,‘先交錢,後測字’更成爲了劉淳的最金字的招牌。
自古以來,相士能有劉淳這般牛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現在,新任的副軍師諸葛亮是劉淳的背後靠山,就算是劉淳再牛一些,他也相信沒有人會選在太歲頭上動土。
三月揚柳細腰,江南春早,劉淳的生意照例很好,前來求問的人羣排成了長長的一隊。
“劉神仙——,你先替我測測今年生意的光景如何呀!”一個大腹便便的肥頭商人費力擠過長隊,插隊到前面,他的這一種不道德的行徑頓時引來衆人的怒罵。
“吵什麼,不想算的就回去,沒瞧神仙正忙着嗎?”把門的兩個幫閒一邊接過胖子遞上的好處,一邊斜着眼睛喝斥道。劉淳吃香,就連在門口的下人也神氣起來,那些自動送上門的‘挨宰客’聽得幫閒這麼一聲呼喝,頓時一個個低下了頭,不敢多言語半句。
無商不利,如果今年還照着去歲的太平盛世,這江東的生意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這個操着西北口音的商賈早有心舉族遷移到丹楊郡來,與兵荒馬亂的雍涼相比,揚州這一塊地面是又安全又有利賺。
“嗯,去歲少利,不如今年。按星象懸鬥知,金陵王氣直衝天際,正是犯星相剋之象,不消數月,征伐復起矣。”劉淳搖頭晃腦了一陣後,又提起樟木劍四下揮舞,最後神神秘秘的將那胖子叫近跟前,私語道。
這肥胖商人聽罷,臉色大變,在拋下測算的定金後,急急轉身而去,方纔劉淳這幾句話的意思是今年江東會有大的軍事行動,象這樣的機密從劉淳口中說出,可信度本來不高,但由於諸葛亮和劉淳的關係,就不得不另行考慮了。
北伐——,北伐,在一連串的軍事勝利面前,江東百姓們的狂熱早已被煽動了起來,那些從益州、交州戰場榮歸的戰士在得勝凱旋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故鄉少女傾慕的眼神,僅憑這就足以沒有參軍的青年男子眼紅的了。
另外,高寵自建安元年起實行的軍屬免租減徭政策在五年之後,終於開始結出累累的碩果,並深深的根植於百姓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