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桐郡城中一改墨知非來襲時的寂靜,坊市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繁榮活躍起來。但是,這樣的景象卻有種迴光返照般的餘暉。
餘爲丞的店鋪對面的同行已經在門上貼好了封條,往日他們常爲了客源爭得橫眉豎眼,這幾天彷彿一切都不再重要。他看了看自己折價後還剩了小半的貨物,心裡想着:也罷,如果這點身外之物都割捨不下,又談何追求真正的天道?想不到以往的死對頭竟然比他領悟得透徹,頓時有種輸了的感覺。
“餘道友,以後也不做了嗎?”門口一個青年滿臉驚色地跑進來,他是餘爲丞的常客,由於買東西次數多,跟餘爲丞幾乎是朋友關係。
“是啊,想想我在此間居住十餘年,終日算計些蠅頭小利,末了才發現自己已經荒廢了多少光陰。前些日子看了那幾位上仙與墨家老祖一戰,心中深有感觸,如大夢初醒。不過亡羊補牢,爲時未晚,我現在便要去遊歷天下,尋找我的成道機緣,畢竟十年經營制器坊也薄有積蓄,與其終日蠅營狗苟,倒不如出去拼搏一番,就算身死道消,總算也轟轟烈烈過。”餘爲丞帶着幾分悵然和迷惘,但是卻用堅定不移的聲音回答。
像餘爲丞這樣的修士在桐郡並不罕見,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在各處仙市做點營生,然後用賺來的靈珠換取丹藥修煉,一復一日,年復一年。不過十天前那令人目馳神迷的那一戰,讓他們眼前豁然開朗,纔算真正看到高門大派修士的手段。尤其是那名崑崙的玄璣前輩成丹風雲變色的異象,還有她前幾日在海上切磋,連敗劍湖宮幾位步虛高人,無一不讓人歎爲觀止。
人,一帶有了憧憬的對象,就會產生理想。
雖然他們當中很多人只是熱血一時上頭;剩下道心堅定的,仍舊有大半會隕落在摸索的途中,數十上百載苦修俱成泡影。不過,至少此時此刻,他們心中都浮現着同一句話: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夏元熙並不知道,自己和小夥伴已經變成桐郡好多人心中憧憬的目標,她此時此刻正忙着向韓拂霄講述這段時間的遭遇,除隱瞞了琉璃佛祖和崑崙東西宗的秘聞外,其他事情都被她講得險象環生,表示對方託付給她的事情已經被完美達成。
“……就是這樣,話說你這次找我可是找對人了,換了別的修士,只怕全身而退都不能辦到。只可惜碰上我,也就只能遇難成祥,化險爲夷了。唉……一帆風順的人生是多麼無趣啊……”夏元熙攤手,不過得意洋洋的表情怎麼看都是“我很厲害吧?快讚美我崇拜我吧!”
她對面坐着的韓拂霄還穿着血浮屠的斗篷,不過面具已經被拿下掛在腰間,看來是去魔道宗派的海域行走,剛剛回來。
聽了夏元熙邀功的話,韓拂霄嘴角也不禁勾起忍俊不禁的溫雅笑容:“是是是,就算我親至,取得的結果也及不上夏姑娘。不僅找出千草堂內部的奸細,還一舉挑了伏波島墨家,更救出了沐清秋幾位道友,成就天元上品金丹……無論哪一樁,都是名動天下的大事,合起來更是聞所未聞,不得不讓在下感嘆一句佩服。”
看起來很有誠意的恭維讓夏元熙心情爽快,一雙吊梢眼顯得神采奕奕:“哪裡哪裡,小事一樁,不足掛齒。倒是你十年前外出,尋找突破步虛的機緣究竟怎樣了?”
“那個啊……本來已經快要得手了,不過卻好像有人從中干預,功虧一簣。”韓拂霄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語氣,悠悠回答。
一瞬間,夏元熙感覺到一種惡意,那是最純粹的惡念,不帶一絲情感。然而再一看,還是那位讓人如沐春風的濁世佳公子。
大概是錯覺吧……再說無論是誰,要是成道機緣被人破壞,總會心生怨恨的。
“誰敢從中作梗?需要我幫忙解決嘛?我……”夏元熙一幅“包我身上”的架勢。
“噓。”韓拂霄伸出食指,輕輕點在她脣上,封住了後面的話。
“那樣的存在,無論相隔多少個世界,只要提起他名字,就會被他察覺。所以,不能說。”收回的指尖慢慢撫過他微笑着的薄脣,那細細描摹的動作彷彿像是在感受她的氣息似的,讓夏元熙一陣惡寒。
“喂,十年不見,我怎麼感覺你的變態指數又提升了?你怎麼不加點力量或敏捷呢?不要把屬性點分佈在這種奇怪的地方!”
被人當面稱爲變態,韓拂霄卻沒有一絲尷尬之色:“夏姑娘難道是害羞了?不過在下喜歡的是成熟女性,還請趕快成長爲能讓在下傾慕的美貌女仙吧。”
“沒有那一天,你個變態養成控離我遠點!”
“呵呵……”韓拂霄笑着接下砸向他面門的茶托,一邊問道:“在下聽說,能成就天元上品金丹的,都是道心堅定之輩。不知夏姑娘當時心中想的是怎樣的事?或者說信念是什麼?”
“什麼都沒想,我對世界瞭解的還不夠,判斷善惡是非什麼的,是我師長朋友的事,我只要相信他們就夠了。心中不糾結這些雞毛蒜皮,順其自然就結成了金丹。”
“這可真是奇怪……人是世間最善變無常的事物,夏姑娘相信的竟是這個?就不怕如果所遇非善,讓自己道心虧缺嗎?”
“沒關係,萬一他們誤入歧途,我會把他們綁回來的。”她想起那位似乎和魔道關係匪淺的師兄,如果他真的墮入其中,她也一定會救他出來。
樑映雪進門時,看到的正是夏元熙同韓拂霄平和交談的景象。
“這位是?”她行了個平輩之禮,問道。
“見過樑姑娘。在下韓拂霄,遊仙宮人士。”他站起來,風度翩翩地回禮。
之後,三人交談的內容,樑映雪已經不太記得了,因爲她心思根本就沒放在這上面,只是模式化地擺出一副傾聽者的姿態。
到了要離開的時辰點,樑映雪和韓拂霄一前一後走出門,她突然叫住前方的男子道:“韓公子留步,我聽聞此島南邊的絕壁崖乃是有名的奇景,不知韓公子是否賞臉,與小女子月下伴遊?”
月明之夜,美人相邀,怎會有男子拒絕?
所以韓拂霄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在下榮幸之至。”
站在絕壁崖上,皎潔的月光將難以觸及的黑暗染成泛藍的色彩,夜晚的天空與海水融爲一體,凌冽的海風裹挾着怒濤衝擊而至,如雷鳴激盪。
的確是波瀾壯闊的景象,但並不是適合發生風花雪月故事的場所。
“多謝樑姑娘帶我遊覽美景,果然名不虛傳。”韓拂霄讚歎道,他背過身子,饒有興味盯着帶有雪白泡沫的濁浪。
他在看海,而樑映雪在看他。
突然,她袖中一塊雪白的手帕被呼嘯的海風吹拂,在空中打着旋,飄飄蕩蕩被帶到遠處。
“我的手帕……韓公子能幫小女子拾回來嗎?”軟軟的語調,在碧綠美目的凝視下,即使是同性也無法拒絕。
韓拂霄輕輕點頭,鴻鵠般的身影在月下翱翔,輕易就取回了風中搖曳的手帕。
那是一個繡滿金色梵語的手帕,上面的文字皆是菩薩果位的佛門前輩真跡,對於防禦鎮壓天魔尤有奇效。
樑映雪盯着他,看他一絲不苟將凌亂的手帕疊好,再雙手交還給她。
“幸不辱命。”
一切都很正常,看來是她多心了。
樑映雪奪過手帕,態度驟變,冷淡的聲音卻是無可商榷的告別:“時辰已經不早了,就不打擾韓公子,告辭。”
明明說看海的是她,但僅僅過了一炷香不到功夫,就從溫柔善解人意的女性變爲冷淡疏離的陌生人。如果是常人,只怕會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美人又起了什麼小性子。
看着樑映雪轉身離去的身影,韓拂霄不以爲忤,輕輕說道:“雖是我故意爲之,不過樑姑娘的判斷很準確。即使只是一個念頭,但我乃是正經的轉世之體,須菩提大師留下的經文自然也對我無效。”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樑映雪烏髮變紅,十指指甲暴長,開口可見尖尖的犬牙,但全身的佛門氣息卻因爲她的暴怒變得更加濃郁。
“當然。”韓拂霄遊刃有餘的微笑沒有一絲動搖:“我說的是樑姑娘剛剛想用那手帕拿我一事,我現在只是一個有天魔記憶的普通修士罷了。若說要擒住我本體,恐怕須菩提大師親至,也未必能奈何我。”
他沉靜的目光中倒映着光彩,那是樑映雪的佛焰將周遭化爲一片火海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