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這一步踏出,並沒有回返無邊玄妙方廣世界,而是徑直穿行。
仙家挪移穿行的大神通,也不是什麼地方都能去,造化玄理下世間法自有極致,而能夠穿行到達的地方,一般是仙家足跡曾到之處,而且穿行越遠,所耗法力越大。
況且郭岱與別的仙家不同,他是在另一個輪迴世間修行成道,對於這個世界可謂是一無所知,雖說有通明法眼與無礙緣覺觀照輪迴衆生,但以郭岱目前修爲,還沒有如此普照寰宇的廣大眼界。
這也是娑羅門法王與郭岱的差別所在。娑羅門法王意欲打造的蓋亞之心是爲了能夠在自我靈臺中觀照地上一切衆生,且不說煉製這麼多神器法寶、凝鍊自己的仙家心印要耗費多少歲月的仙家法力,事後還要將神器化實爲虛,融入天地之間,光是做這些準備,諸天仙家已經沒有幾個能與之相提並論了。
打造蓋亞之心的娑羅門法王,可以說在地球上已經無處不在,因爲神器上的仙家法力就相當於是娑羅門法王的分化之身。更重要的是,這樣煉器並不會輕易分化耗損娑羅門法王的仙家法力,因爲融入天地間的神器,也在感應着天地靈息默默運轉,相當於是託體同象之功,將仙家法力與靈臺感應覆蓋了整顆行星。
這也是爲何郭岱明明是初次下界至此,在娑羅門法王的指引下,能夠輕鬆穿行大洋兩岸。郭岱也是因此領會了相還日月輪的法門。
仙家靈臺造化開闢之功,不是完全的無中生有,而是化虛爲實,娑羅門法王煉製日月輪,便是他求證金仙之時感悟日月生養之功與天地靈息時,仙身尚在輪迴,靈臺中卻煉製了這麼一件仙家法寶。
正如同娑羅門法王后來又煉製諸多神器,倒轉修行化實爲虛,將神器融入天地之間、接合渺茫生機靈息,郭岱也依樣畫葫蘆,將日月輪還給了這方天地世間。
但日月輪本身並不屬於蓋亞之心的範疇中,這就相當於娑羅門法王佈下了一個寰宇大陣,郭岱以日月輪爲引,釘下了一枚楔子,給這個大陣留下一道破綻。若是有心破解娑羅門法王所佈之局,自然會利用郭岱留下的這道破綻。
郭岱這麼做,其實就是要將娑羅門法王拖在這個輪迴世間,其實這算不上什麼陰謀詭計,因爲娑羅門法王自己也將眼下情況向郭岱坦白。既然說了出來,就該預料到郭岱有可能這麼做。
而娑羅門法王也沒有阻止郭岱,從這一點看來,他確實貫徹了自己認定的自由意志,因爲這就是郭岱的選擇,而仙家心境,當然是真正獲得超脫與自由的。
其實如今回頭思量,娑羅門法王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本尊法身降臨玄黃仙界。當初娑羅門法王降臨至玄黃仙界的,只是一道隨緣而化之身,不入輪迴,因虛靈僞造出郭岱的天命軌跡,藉此顯形具象,所以那時候的形容外貌,跟郭岱一模一樣。
那時候娑羅門法王究竟在做什麼?郭岱還未料到,只是當初自己的天命軌跡共有三道的疑惑還未完全解開。
其中一道必定就是自己,這無可置疑,伴隨自己得道飛昇,這一道天命軌跡已經了結。並不會因爲冥煞曾經佔據混元金身而產生扭曲變化,正如同冥煞也有自己的天命軌跡,而在最後飛昇時,隨其殞落一併斷絕。
虛靈僞造的一道天命軌跡由娑羅門法王隨緣化入而顯形具象,後來娑羅門法王的這道隨緣化身被宮九素斬滅,自然也斷絕無存。那還有一道天命軌跡,究竟是從何而來?
其實郭岱隱約已經猜到,但眼下玄黃仙界已經封閉,也沒法回去印證。
郭岱在穿行中運轉靈臺,周遭景物閃滅變幻,就像在紅塵中停停走走,沒有人能夠看見他,而他的通明法眼與無礙緣覺在不斷了解這世間種種,如入玄妙定境。
忽然一隻手拍在郭岱肩膀上,打散了他的定境,卻沒有擾動靈臺造化。郭岱定睛,自己正站在街邊,就像是芸芸衆生之一,不會引起別人注意。
眼下已是深夜,道路兩旁路燈放光,淅淅瀝瀝的小雨讓地面溼滑積水,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將積水濺起。
郭岱轉過身來,面前是一名長相端正的男性,看着郭岱的雙眼清明透徹,並不是那種銳利得要將人洞穿的目光,而是渾然感應天地的深廣,自然包容郭岱。
“你是……哪位?”郭岱覺得眼前男性有些玄妙,對方能夠將自己從定境中帶出,顯然是有仙家修爲,而且遠在自己之上。
“我此時姓呂。”對方說道:“我看你一直站在路邊淋雨發呆,是遇着什麼難處了嗎?”
郭岱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那位呂先生說道:“正好我們在宵夜,點的菜太多了,一起來吃嗎?”
說話間,呂先生身後不知何時起出現了一間大排檔,就是那種東方國度大城市中最常見的宵夜排檔。
店鋪中有男有女數十人,氣氛很是奇怪,按說這種宵夜大排檔應該是最吵雜熱鬧的,此刻卻不知爲何一片寧靜,衆人各吃各的,還有兩桌客人不要酒不要肉,全是素菜和果盤。
郭岱被呂先生請到桌邊落座,同桌還有一男一女,不知爲何,正好各佔東西兩頭,如同兩座山頭鎮住場面,也不知道這半夜吃宵夜,要鎮什麼場面。
呂先生隔着桌子坐在郭岱對面,給郭岱開了一瓶冰鎮啤酒,直接放到郭岱面前,說道:“老闆說杯子不夠,對瓶吹吧。”
郭岱沒有拿起啤酒直接喝,環顧了周圍一圈。發現這家宵夜排檔並沒有別的客人再來。明明同一條街道上,別的排檔也是熱火朝天,深夜下班的客人也有不少,但惟獨眼下這家排檔最特別,而且好像無形中忽視了這家的存在。
最後擡頭望去,店鋪招牌上寫着“純陽三昧火”,而且還是那種特別廉價的彩印,總之這種氛圍怎麼看怎麼怪。
“這家店剛開不久,老闆以前是幹別的。”呂先生笑着說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郭岱也回味過來,眼前這間宵夜排檔就是某種仙家法力,化轉一切五感六識,就連郭岱都被瞞過去了,根本看不破真如實在。
呂先生說道:“我們就是一幫普通公司員工啊,晚上加班出來吃宵夜。”
“好吧。”郭岱也不追問,對方顯然不想顯露本尊法身形容,那自己也不強求。
呂先生問道:“我看你年紀輕輕,是事業上遇着什麼困難了?還是女朋友鬧着要分手?”
郭岱眼角抽動了幾下,既然對方要以這種形容心境跟自己對談,那他也“入鄉隨俗”一番,先是猛灌了幾口啤酒,然後說道:“差不多,我現在算是負債累累,好不容易還了一大半,卻還是怎麼也還不乾淨。”
“P2P?這東西可別碰啊,否則半輩子都賠進去了。”呂先生說道。
郭岱直言道:“難道現在的人買房就不是背半輩子的債嗎?”
“誒!打住打住!一說買房我就頭疼,不說這些,喝酒喝酒。”呂先生連忙擺手說道。
郭岱喝了幾口,轉而問道:“那你覺得如今的環境,人們有自由嗎?”
“自由?你問的是什麼自由?”呂先生反過來問郭岱。
郭岱沉思一陣,答道:“我說的當然不是什麼民主自由那一套詭辯,而是、而是……”
郭岱一下子形容不出,沒有仙家妙語聲聞,很多話確實說不清楚。誰知道對面的呂先生接口道:“你想說的,是意識存在的獨立理性吧?”
郭岱愣了一愣,說道:“差不多……就是這種東西。”
“換個詞吧,應該叫智慧。”呂先生指着對面馬路一個公交車站的廣告牌,上面正好是嬰兒奶粉的廣告,寫着什麼“促進嬰兒智慧發育”的廣告語,他說道:“我說的可不是那個智慧,而是擁有意識存在的主體,能夠自覺的區分自己與周圍環境和其他客體……怎麼又搗騰回去了?我自己罰酒!”
郭岱看着廣告牌上的嬰兒,有些茫然地說道:“嬰兒……不正是從不能區分、到能夠區分的過程嗎?人們自覺認爲的從小開始記事,不就是因爲能夠區分自我與其他的表現嗎?”
“嗯,你這個說法倒是沒錯。”呂先生說道:“可這只是解釋了人有意識存在,卻不能證明人們的意識能夠有獨立理性的可能。”
“爲什麼?”郭岱不解道。
呂先生晃了晃酒杯,郭岱只覺得自己的靈臺感應隨之盪漾而開,恍惚間看見世間衆生萬象,而明明自己一路走來早已看遍,卻發覺眼界還是稍嫌狹窄了。
“你看看這世上的人,無論是男是女、何國何族,誰不是一日三餐、飢餐渴飲?困了要睡覺、醒了也嫌累,一天接一天地奔波勞累,上班下班上學下學,折騰壞了身子還要打針吃藥,到了老還沒有享受過什麼,就要爲了養生分心思,說不定還要被各種保健保險騙了棺材本。對着上級要阿諛奉承、看人臉色,對着下級還要替人背鍋擔責……而這都是算好的世道了,更別說那些飽受戰亂災荒的國家,連求生溫飽都不可得。”
郭岱問道:“你是覺得,如果處於貧困,連談自由都不可得嗎?”
“你這話就問得淺了。”呂先生說道:“對於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而言,活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國與國之間越加頻繁的競爭與對抗,社會與生產體系的變化,讓一個人獨自生存成爲不可能的事情。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巨大生產鏈條中的一員,甚至連所謂的溫飽、小康、富裕,都不是單純哪一個人自己努力的結果,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哦,人類命運共同體。”
郭岱問道:“也就是說,面對這麼龐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獨立理性沒有意義?”
“不是沒意義,而是不能空談。”呂先生說道:“實際上,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身,也是由無數獨立理性交互交流、碰撞下的結果。人類這個族羣物類未來命運會是如何,誰又能下定論呢?”
“這麼說來,已經獲得獨立理性的人,其實完全沒必要去引導其他人獲得獨立理性。”郭岱說道:“甚至……通過混淆視聽、引導輿論,加以自由之名,矇蔽其他人的獨立理性,也是未嘗不可咯?”
“我記得當初佛教有個傳說,釋迦涅槃之際,佛敵波旬前來放言,說末法時代,波旬讓他的魔子魔孫披上袈裟,敗壞佛法、曲解經典,跟你說的差不多。”呂先生又笑了笑,說道:“其實這其中因果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明明已是末法,還需要波旬來毀壞佛法嗎?”
郭岱撓了撓頭,呂先生的說法,似乎是將娑羅門法王放在了釋迦的位置上,是他希望世人獲得自由意志與獨立理性。但是讓這種追求變得混亂無常的人又是誰?
而呂先生的末法之說也提醒了郭岱,不是因爲有波旬所以纔有末法,而是人世間演變至此。呂先生說的是這個世間,而郭岱所想則是玄黃仙界那個輪迴世間,靈根修法某種意義上,相較正法修行而言,也已近於末法。
“呂先生,你認爲是人心墮落了嗎?”郭岱問道。
“人心能夠墮落,這纔是根本。”呂先生答道:“這說明人心是能夠自我進行塑造的,在我看來,這纔是獨立理性的本質。更何況,我也不認爲人心真的墮落了。能成能毀、能立能敗,這恰恰是人心,能夠去追求,這本就是自由了。
所以要我說啊,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讓別人來評價,不是讓別人說你有沒有自由。如果還需要別人的承認來衡量自己自由與否,那就是不自由。至於那些叫罵着別人沒給他自由的……盲人行夜道,不摔個頭破血流是他們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