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九素站在城頭上,向南遠遠望去,一片草長鶯飛、生機盎然,不少農人在田間地頭耕鋤。視野再往南,可見一左一右各有山包,其上還有兵卒民夫挖鑿渠系,引水灌溉。
在妖邪被誅除一空後,中境便得以光復,尤其是以皇都周圍一帶,重新開墾出大片田莊,城中百姓皆備調集起來,這樣的場面在過往可從未有過。
皇都近畿之地,在妖禍之前多是皇室圈佔的田莊行館,不可能有太多尋常百姓耕種。但眼下中境恢復尚需時日,靠着從東境調運糧食日用也非長久之計,皇都之中便有大臣提議讓城中百姓去墾殖城外荒地。
中境地勢平坦開闊,多得是耕地田埂。經歷妖禍之後,大地恢復生機,而且皇都歷來有貯存苗種的倉廩,將苗種分發下去後,很快就在城郊遍佈田園。
不過這一切對於高堂之上的達官貴人,都是不起眼的小事罷了。畢竟過往正朔朝治下億兆臣民,這皇都百萬人口雖是繁盛,較之天下不過冰山一角。
宮九素回頭仰望,巨如山嶽的躡雲飛槎凌空不墜,大片陰影投在皇都地面。從躡雲飛槎垂下數十條索,另有魚梭飛舟不時往來上下,都是爲接引兩邊貴人。
躡雲飛槎上有着當今帝后二人,隨行的還有大量文武官員、太玄宮修士,幾乎是整個江都朝廷都帶來了。
然而相比起古今第一大城的皇都,躡雲飛槎就稍顯細小,好似一隻在豪門巨宅上空盤旋的麻雀。
經歷一場妖禍,皇都本身並未受到任何毀壞,但在宮九素這樣的高人眼中,規模氣象卻是大不如前了。
皇都之所以是皇都,乃萬民之心所向、諸般政令之所出,溝通四方、系往八極,一朝京畿重地,應是天下之縮影。
當年爲正朔太祖規劃皇都之人,想必也是一位高明的方真修士,通熟天下氣機運數之所趨,以經天緯地之學,打造出這座凝鍊玄黃五方五位的雄城。
如果沒有妖禍亂世,郭岱手持洞燭明燈一觀皇都,所見氣運集聚,等若廣窺萬方,能一眼盡收玄黃正朔,甚至看出這一朝氣數所在。
氣運之說虛無縹緲,哪怕是方真修士亦難一窺全貌,即便是那些擅長觀雲望氣、善相精卜之人,也不敢輕易斷言一朝一代的興衰成敗。
但在宮九素眼中,氣運其實不是那麼玄乎難解的事物,只不過那是浩瀚無量的緣法與意念雜聚,且勾纏無算、明晦皆備,修爲境界不足,根本看不透、望不盡。
不過其實還是有辦法推演這所謂氣運的,一朝一代、一邦一國,究其根本,無非是民戶田畝、物產貨殖、錢糧度支等等實在物事和合而成。
如果有本身能察知這人間一切數理衍變,便可窺得民心意向,從而明白氣運所依。
若將天下家國比作一人,知悉國中物數幾何、人產多寡,便如同修行之初內視返照,縱有病竈,亦可知從何下手,不至於盲目用藥。
而家國衰敗,往往便在於上不知下,因而政令不出宮禁,有如形神不諧、百骸衰病。
但治國理政終究非是獨私之修行,人生一身,不過咫尺,念起所至,無非手足。但天下之廣,縱有車馬舟楫,一應政令趨達任用,耗時費日,更難免中途禍國蠹蟲飽**華。
不過眼下倒出現了一絲轉變,無論是羅霄宗那遍佈玄黃洲的鐵符鎮治塔,還是虛靈在南境排布的無量妙音塔,以及通明鑑。都是便於傳遞訊息的器物,往來感應知悉,不過彈指功夫。
雖然未必能杜絕隱瞞僞作,但對於時勢格局,必是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這一點上,虛靈與文風侯倒有幾分相近之處,他們都是將天地世間視爲一人,只不過虛靈所見只有萬千魂靈,而文風侯則將塵世萬物也囊括其中。
“文風侯,何必躲躲閃閃呢?這可不像你玄黃文聖的該有的作爲。”宮九素背倚城垛,輕聲說道。
只見沒有士兵戍衛的城牆上,憑空出現幾點字墨幻光,隨即文風侯一步踏出,不知從何處挪移穿行而至。
宮九素看見這位高冠博帶、面容端正的文風侯,微笑道:“看來自皇都破封后短短時日內,文風侯修爲又有精進了。”
天門開闔之後,長生高人證悟更上一層樓,以前被封於皇都中的正法七真如今也不例外,宮九素則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能夠看出自身修爲提升,這便說明宮九素猶在文風侯之上。
文風侯一現身,手捧牙笏、目不斜視,畢竟宮九素荊釵布裙、背倚城垛的姿態,在這位老夫子眼中頗爲不端,他乾脆一句話也不說。
宮九素也不在意,雙臂抱胸地說道:“你我皆是長生駐世的方真修士,就不談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我想皇都之中的那位陛下主動禪讓,畢竟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古來二主並立,皆是禍數。”
“當今聖上乃正朔大統,豈能向江都僞帝讓位?”文風侯說道。
宮九素搖搖頭,說道:“你們消失了幾十年,一回來就要重掌天下?文風侯你自己想想,世上會有這種事嗎?江都朝廷規模已成,驟然易主是禍非福。而且如今妖禍尚未真正了結,比起誘生妖禍之人,夏正曉才更適合安定天下。”
“天下?你們羅霄宗的天下嗎?”文風侯語氣平和,但話中意味很不客氣。
宮九素沉默了一陣,說道:“我不介意。”
文風侯聞言也止不住眼角一跳,宮九素雲淡風輕地說道:“羅霄宗本就有教化萬民、廣利衆生之願,甚至能夠接受天下同道一併爲此願戮力。”
“僞道欲竊天下神器,終受反噬!”文風侯像是下定判語一般。
宮九素臉色一肅,說道:“文風侯,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告知事實,我奉勸你擺正自己的位置。”
文風侯深納一氣,神色不改,正要說話,卻被宮九素搶先開口:“跟你見面,就是要告訴你,接下來的事情最好別插手。我師尊有潤物無聲的心性,可我卻未必有,我要做的事,天上地下無人能阻。”
“看來你是篤定心思,要謀那大不逆之事了?”文風侯面上微泛怒意。
“大不逆?”宮九素笑了出聲,說道:“文風侯,你讀書讀傻了?你修行聞道遠在正朔開國之前,你效忠的又是哪朝哪代的君主?再說了,我此時只是要阻你,無論是禪位、還是逼宮,我都不會參與。”
話甫落,文風侯周圍隱約有云光隔絕六合方位,不讓他挪移穿行遁去。
文風侯目光微移,似是對此不屑一顧,隨即說道:“奸佞之輩,你以爲這便可逆轉大勢了嗎?”
“大勢?什麼是大勢?”宮九素說道:“還是你覺得自己能勝過我?”
文風侯沒有說話,只見宮九素身後城樓居然開始有些不尋常的扭動,隨即一個血盆大口朝着宮九素咬去。
利齒上下一磕,宮九素身形湮滅,聲音卻在四周迴盪,似有從容笑意:“原來這便是藏在皇都之中的最後一位高手……或者我該稱呼你金陛子?”
血盆大口緩緩縮回城樓之中,雖然一如過往紋絲不動,卻給人一種整座城樓、連帶整條城牆都活了過來,暗藏着玄妙的生機律動。
“原來如此。”宮九素的聲音依舊迴盪:“當年規劃皇都的那名高人就是你,但你無法求證長生駐世,便利用這種旁門手段,將自己形神法力化入整座皇都之中,假借龍氣滋養神魂,卻也徹底銷融有形之身,我就說爲何遍尋不着。”
凡夫俗子看不出來,但那五洞城樓卻好似人面一般,發出神念妙語,回敬道:“既然明白,那你就應該知曉,在皇都之中,變幻形體是斷然無法躲藏的!”
神念妙語中帶着無形衝擊,將宮九素的身形反逼而出,她緩緩飄落在城樓飛檐上,向下俯瞰着文風侯,隨即神色微變,轉身言道:“前輩,你也來了?”
在城樓頂上另一側飛檐,守嗣帝兵手掣大槍巍峨不動,彷彿鎮住宮九素方圓虛空,不讓她遁逃離開,但守嗣帝兵本人一言不發。
“現在……”文風侯牙笏一橫,坼裂困身雲光,飄然而起,高度與宮九素、守嗣帝兵平齊,說道:“……纔是大勢!”
“怎麼?三打一啊?”宮九素不正經地調笑道:“你們這些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小女子還用這種陣仗,待得我那道侶回來,定要讓你們一個個形神俱滅。”
文風侯振袖展開虛空法力,籠罩住這座城樓,隔絕內外聲息光影,說道:“放心,他們只是留你在此。若僞帝能可認歸大統,我自不會爲難。”
宮九素眨了眨美妙雙眸,有些驚疑道:“你們……居然以爲兩個難成正法之輩可以攔阻我?”
金陛子的聲音好似滾滾地動,再度加持周圍虛空法力,將其化若牢籠,說道:“正是因爲不求正法長生,在這座皇都,我與守嗣帝兵聯手,便是天下無敵。”
“是嗎?”宮九素眉目間似有嘆息,然後就像平凡人家的妻子,緩緩將青絲間的髮釵取下,盤發自然散落、迎風拂動。
宮九素以食中二指捻着這跟木枝髮釵,輕盈得好似隨時要掉落,聽她說道:“今天,讓你們吞敗。”
敗字一出,最先動作的是守嗣帝兵,這位鬚髮盡白的老人動作凌厲,大槍一抖好似巨蟒翻江倒海,渾厚雄沉的法力直接由上而下壓落!
宮九素看也不看,宛如小女兒家逗弄花蝶,髮釵輕輕一挑,兩者交擊發出甕鳴之聲。宮九素寸步未移、衣袂不揚,翻江倒海之威倍乘逆反,直接回敬守嗣帝兵之身,將他轟出千丈之外。
大槍一擊,威能無比集中,甚至連一絲風揚氣浪也無。但反震之威亦是同樣,守嗣帝兵感覺全身筋骨好似被摔在砧板上被碾剁了不少刀,幾乎要當場崩裂炸碎,臉上浮現金色的經絡紋路。
“哦?不差嘛。就是沒必要因爲我是女子而特地照顧。”宮九素笑眯眯地說道:“因爲我過去動手機會不多,還真不知道怎麼約束法力,要是一不小心將幾位斬殺在此地,我回去可是要向師尊賠罪的。”
文風侯見狀面色驟變,他顯然沒料到宮九素的修爲法力高深如斯,守嗣帝兵的能爲他是清楚的,就算第一擊未盡全力,也不至於被如此輕易逼退。
“你們真的以爲,是你們將我圍困了嗎?”宮九素說道:“諸位不妨看看城外的景緻?”
文風侯向外遠眺一眼,以他的眼力可以清晰望見城南的兩座小山包上大小事物。然而等他一眼望去,猛地發現上面一草一木、挖渠壯丁全都靜止不動。
這是什麼定身法嗎?不對!圍困三人立刻明白,是他們落入了宮九素所展開的巨大法陣之中,以至於周圍景物靜止他們都無所察覺。
“這可不是法陣喲。”宮九素好像看穿他們所思所想,說道:“羅霄宗元神心境秘法,我只不過看了遠方一眼,便將心念觸至彼方,你們所見不過是我心境回映。”
文風侯震驚得無言以對,這種神通法力他前所未聞,雖然聽宮九素之言也能大致推演出其中變化,但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法力,一念一眼,可將方圓景物化爲心境。
也就是說,宮九素的心境法力無遠弗屆,而且道法自然,任誰踏入其中都無法察覺。
而不論在場三人是否明白這一點,他們都心知此刻不盡全力恐怕連脫困都難。文風侯袖中萬卷青史鋪展而開,無數符字橫空,若星羅綱紀,飛擊隕瀑。金陛子引地動之力,封關鎮闕,擾亂一切虛空法力變化。守嗣帝兵則掄動大槍,好似御龍凌天,接天連地、號令三才,盡顯皇家威勢。
“那……就這樣了。”宮九素淡然一笑,髮釵輕輕一掃,裁天切地、三才各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