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擊貧僧,從而瓦解玄天六合陣,尊駕這是要一闖皇宮禁苑?”行住大師沉聲問道,廂房之中靜謐無聲,外面想必一片驚慌失措,卻也沒有半點聲響傳入房內。
杜姓男子晃了晃手指,說道:“我並沒有刺王殺駕的心思,只是爲了印證自己修行而已。師妹將玄天陣圖帶出宗門,改良成玄天六合陣,自詡更進一步。我若不能盡破陣局,怎能顯我羅霄正法功參天人?只是我沒想到,一場妖禍讓玄黃方真折才如斯,護持陣樞之輩遠比我想象中要弱小。”
行住大師周身法華漸淡,神光內斂,周身光華漸漸隱變,好似有水月之景浮現。
“哦?我倒是想見識一下,水月法門的夢幻泡影覺有何等神通!”杜姓男子放出豪言,身形卻無動彈,任由水月之景將自己籠罩在內,廂房事物全然不見,再動念,已立足在一片如鏡水面上。
原本在杜姓男子面前丈餘開外的行住大師,此刻身形遠在月華之中,難以觸及,立掌胸前,水月之景中唯有一片寂靜,連自己呼吸心跳都聽不見。
杜姓男子剛想說話,一擡手卻發現自己五指正在不斷消散。消散過程沒有絲毫痛苦與血光,彷彿是被水月之景所包容,慢慢要抹除自己的存在。
“原來如此,夢幻泡影覺乃是冥心寂照,若心有動念,則被水月之景容納抹除,無金剛慧力不可發動如此神通。”杜姓男子看着逐漸消失的四肢,說道:“水月之景非是尋常幻術,若被完全消抹,則在世間如夢幻泡影、化爲烏有。殺人無苦楚、動心散寂滅,不損外界一草一木,行住大師確實有大慈悲心!”
月華之中的行住大師一言不發,宛若世尊觀照萬象,低眉垂目。
直到杜姓男子被消抹得只餘雙眼之際,他的聲音響徹水月之景——“可惜,泡影盡散、未得真如,冥心寂照、不惹塵埃,擋不住混沌世途、黃泉濁身。”
此言一畢,水月之景中杜姓男子身形被徹底消抹殆盡,水月之景本身也散歸虛空,而在行住大師身前,杜姓男子卻絲毫不損地站立、面露譏笑。
行住大師見狀,眼神中微露疑色,杜姓男子主動說道:“不明白,是嗎?水月之景內身中夢幻泡影覺者,理應內外景如一、全數消抹殆盡,而我還能安然無損地站立此間,到底是用什麼法術奇能規避呢?大師是不是在想這個?其實我沒有刻意規避,夢幻泡影覺的確將我消抹了,但只是其中一個我。”
“身外化身?”行住大師問道,可他轉念便覺得不對,若真是道門分形化身之法,自己應該有所察覺纔對。
“看着很像,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杜姓男子笑道:“合煉妖身……更確切來說,《蛻化解形》這門功法,能夠通過煉化他人魂魄,化爲蛻形人殼,但凡遭遇到足可形神俱滅的大劫時,以人殼代劫受災。之前我逛了一趟東池府魚龍蕩,蒐羅一些財物,順便將精元氣機強旺、魂魄健全者煉成蛻形人殼。所以大師方纔所殺,不過是一具蛻形人殼而已。當然,也是我玄功修爲的一部分,要花點時日才能修煉回來。”
行住大師聽完這番解釋,咬牙喝道:“邪魔外道!”
喝聲落,伴隨佛門金剛千手印轟然迭出,昔年在赤巖關力擋數千天外妖邪的佛門神技今朝重現,在不過丈餘之地盡展,千手各掐訣捻印,朝着杜姓男子轟去。
“大師是不是忘了——”杜姓男子在迎面攻勢前毫無驚懼,捻指一彈,滿屋法陣同時發動,金剛千手印剛剛抵近杜姓男子鼻尖,竟而化消無形。
“——你可是身在羅霄宗法陣之內啊!”杜姓男子沉穩面容乍然變得狂躁起來,五指屈張,咫尺間金雷交加,逼仄牢籠中,百千雷枷電鎖全部攻向行住大師。
狂雷交轟,更暗藏破罡鋒銳劍氣,行住大師穩守一心不失,護體法華漣漪重重,已現敗勢。
“竟然是……含藏手……”行住大師驚愕未消,方纔自己施展佛門金剛千手印,彈指間便化消於無,空耗法力施展的神通,顯然是被羅霄宗含藏手之功所吞納消融。
“不錯。”杜姓男子緩緩上前,任憑周圍雷鳴電閃,他卻像是信步閒庭一樣輕鬆,說道:“以兩儀陣爲運轉根基,外面罩一重絕壁天鎖陣、隔絕內外,內側布一重金天玄雷陣、盡攻殺之威,三陣之間嵌套先天化元陣,能夠像含藏手一般,消融轉化陣中法力與諸般氣機。若行住大師不動手,我自己一個人發動這重重大陣也挺費力氣的。現在好了,就像往乾柴堆中扔了一把火,不用管也能熊熊燃燒起來。”
行住大師忽然想起,當年他還是水月法門中一名小比丘僧時,羅霄宗合揚便以精擅法陣名揚方真道,據說一次羅霄宗門內較藝,十名真傳弟子聯手合力,也無法盡破合揚身前法陣。
尤其是以掌門大弟子的身份,合揚所能接觸到羅霄宗秘法真訣必定不少,今日所見,已經不僅侷限於法陣一道,連符法也十分擅長。否則不能在行住大師面前用銀票僞裝符咒,而這符咒還藏有多重法陣。
行住大師身爲東境首屈一指的高僧大德,與朝堂高官貴人、太玄宮修士往來不少,他隱約瞭解到楚皇后原是羅霄宗出身,且就是崇明君弟子之一。但行住大師不好窺人隱私,所以從未想過其中有何因果緣法,也未曾見識過崇明君弟子修爲法力如何。
今日交手,行住大師方知羅霄宗傳承之高深,放眼東境朝廷與太玄宮,恐怕只有霍天成能夠與之相提並論。自己與一衆棲巖賢者聯手,頂多只能將其逼走,連留都留不住。
“修爲如你……爲何要墜入邪道?”行住大師膝蓋一沉,半跪在地,金天玄雷之威交迭轟下,以他金剛羅漢之身也漸難支撐。
“這是直面浩劫的代價。”杜姓男子忽然站定了說道:“我不明白,師父在面對浩劫的當下,居然還能夠做出那種抉擇。我當時退縮了,選擇一種曲折途徑,只希望能夠自救,而我也成功了。師父他失敗了,賠上了大半個羅霄宗,不知道他在黃泉之下作何感想?”
“崇明君救世之功德,縱使身殞,亦會有上真神聖接引渡航,超脫苦海。”行住大師盤坐在地,護體法華收縮到最細微脆弱的程度。
杜姓男子一擡手,周遭法陣中不再發出金天玄雷,他彎下腰去,俯身到行住大師耳邊,低聲言道:“你們佛門所謂的西方極樂、涅槃超脫,我輩孜孜以求的飛昇成仙、聞道登真,全是始族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捏造的謊言,是毫無意義的鬼話。輪迴轉世倒是真的,可那絕不是你所以爲的六道輪迴、閻羅判官,而是我們腳下這片大地回收生機、滋養自身靈識的手段,我們不過是一羣在陶罐裡互相爭鬥的蛐蛐罷了。等你死了,就能明白這世間一切不過是場荒誕幻夢,你我都是一個個蘊含靈氣的肉罐子,爲始族改造寰宇大計提供微不足道的養料罷了。”
行住大師聽完這話,面露驚駭之色,久久不散,周身護體法華瓦解無蹤,顯然定心已失、慧力難繼。但行住大師還是燃起最後一絲佛門精純法力,想趁着杜姓男子距離自己不過咫尺之間,好一擊斃敵。
砰地一聲悶響,杜姓男子胸膛向內塌陷,肋骨在後背破體穿出,一大片血肉噴濺到房樑上,被法陣消融。
浩大掌威幾乎要將杜姓男子整個貫穿,連身形也飛撞到牆壁上的世尊如來像,將畫卷染得一片污穢猩紅,彷彿變成血海地獄圖。
“真疼啊。”杜姓男子艱難站直,七竅流血、面目猙獰地看着伸出一掌的行住大師,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蛻化人殼能夠爲我代劫受災,何必拿性命去換我這人殼呢?”
說完這話,肋骨穿破的後背長出無數肢節,像蜘蛛也像蝦蟹,其中一條分明是蠍尾毒鉤,帶着破風惡臭刺向行住大師。
行住大師已無護體法華,正要閃避,腳下突然出現一團蛛絲,死死纏住雙腳。
蠍尾毒鉤眨眼襲至,輕而易舉貫穿行住大師胸膛,毫不猶豫地釋放劇毒,同時將他挑在半空中,任由傷創撕扯、血流如注。
然而滴落地上的鮮血,已經有大半化爲烏黑之色,行住大師的身體也漸漸泛起紫黑筋絡,分明毒入腑臟、侵害全身。
“敬你佛門高僧,你的魂魄我便不要了,讓你親下黃泉一遭,好好領會絕望去吧。”杜姓男子說完,滿室法陣一收而空,蠍尾毒鉤一甩,行住大師的破敗身軀撞碎房門,像血肉布袋般拍在院牆上,力道之重,行住大師像是一個大字嵌進牆壁中,死不瞑目。
而此時的拙空寺早已一片大亂,原本該守在廂房門外的小和尚也不見蹤影,四處都是驚爆聲與雷火電光,前來上香禮佛的信衆紛紛尖叫逃亡,寺中有修行法力的僧衆一邊救人,一邊對付無端出現的怪異妖邪。
走出廂房的杜姓男子已無半點損傷,就連身上的竹青道裝也熨帖如常,他輕輕擺動寬袍大袖,飄然離開了拙空寺。
……
一股法力將殘垣斷壁捲開,現出內中一頭身長超過三丈的灰毛巨狼,它頭頂、腰背都插着一人高的佛門金剛杵,其他部位更是傷痕累累,不乏穿體之傷。
“澈聞真人,就是這個。”一名太玄宮修士對身旁之人說道,看向巨狼的眼神還有幾分不寒而慄。
澈聞真人看着已經可以說是廢墟的拙空寺,不知道頹敗瓦礫下還埋藏着多少屍骸,只覺得世道日衰,非人力能挽。
拙空寺出現妖邪的消息,幾乎是事發當時便傳訊到太玄宮。收到消息的太玄宮立刻調遣修士前往援助,澈聞真人因爲不擅長鬥法,所以並未在列。
可是拙空寺的戰鬥遠比預想中要更慘烈。爲了防止香客混亂奔逃導致踐踏死傷,最早來到的太玄宮修士施法攔阻了奔逃香客的去路,誰料人羣中有人施法,大片雷火將周圍凡人燒成焦炭。
太玄宮修士猜測人羣中混入了妖邪黨羽,原本要將奔逃百姓約束在原地,但止不住人羣狂亂。而且在這關頭,拙空寺中還出現一頭灰毛巨狼,撕咬守寺僧衆,放出毒雲瘴癘,朝着無法跑遠的百姓薰去。
太玄宮修士見狀,又要施法阻隔毒雲、又要分心防備人羣中的妖邪黨羽,加上巨狼並非死物,轉眼間造成大片傷亡。
根據生還的太玄宮修士回憶道,那巨狼絕不是尋常妖修,看着樣子是狼,但能口吐烈焰、皮放毒雲,渾身灰毛尋常法力難傷,脊椎到尾部長着一列骨刺,能夠射出狙殺飛騰上天的修士。最後還是靠着第二第三波支援的太玄宮修士,聯手合力,用各種法術狂轟亂炸,甚至有一艘魚梭飛舟趕到,這纔將灰毛巨狼斬殺於此。
“這巨狼難不成是天外妖邪?”有一位太玄宮修士問道。
澈聞真人搖頭否定道:“不是,我沒見過這種天外妖邪。而且天外妖邪種類雖雜,但一種往往就只有一類能力,不會像這巨狼手段多樣……簡直就像是擅長鬥法的方真修士。”
“莫非是日前攻陷青丘山之人?”
澈聞真人瞪了一眼,說道:“道聽途說之語,莫要再提!”
話雖這麼說,但澈聞真人也無法輕易將兩者分開看待,先是青丘山、接着是拙空寺,作爲江都城外四大陣樞,已破一半,法陣壓制之力已經大大減弱。爲保江都安危,每日都要有太玄宮修士駕馭魚梭飛舟在城外空中巡弋。
此時空中投下一道影子,又有一艘飛舟來到,並不是太玄宮修士的魚梭飛舟,而是爲皇家特地打造的金舫飛舟,來者不是旁人,正是玉鴻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