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衡道在西境設立的道場分壇衆多,以本宗藥夫子山道場爲中心,向四面八方展開,有如星羅棋佈,分散在西境各處。
雖說西境世家瓜分土地產業、蠶食無度,但青衡道也並非全無作爲。凡是圍繞各處分壇的地域,都聚集了大量信衆教民,就在青衡道安排下成爲佃農與勞工。
除卻生產必要的口糧外,青衡道作爲玄黃外丹第一的方真門派,自然也需要大片藥田靈圃來栽種各式草木靈藥。
但凡此類草木靈藥,除卻要求特定環境下方能生長,其他主要都是依賴方真修士聚攏地氣、佈置法陣,打造成藥田靈圃,才能保證靈藥栽培。
青衡道佈置在西境各地的藥田靈圃也大多在分壇道場附近,因爲受藥田靈氣外溢滋養,附近農田也都連年豐收。至少看上去也是一派百姓和睦、物產豐饒的景象。
躡雲飛槎光是自高空飛過,都能看見自青衡道各處分壇的巨大丹爐升起的煙霞,藥香丹氣沖霄化風,似乎連西境水土也爲之改易,變得玄妙非常。
按照青衡道指引,躡雲飛槎在一處大湖緩緩降下,另有飛舟將玉鴻公主及其儀仗送到岸邊,太玄宮修士早就已經來到岸上準備就緒。
公主出巡,畢竟地位不同凡響,兩千御林軍開道護送,還有魏正陽、霍天成那樣的方真高人隨行,無人膽敢覬覦。
至於澈聞真人,他還要在躡雲飛槎上安排人手看守,以免有心人窺測,事先佈下各種法陣。
而像郭岱這樣的修士,除了本就拿着青衡道請柬的,其他江湖散修也都可以前來杏壇會觀禮。其實杏壇會的消息早在大半年前就放出來了,東境因爲地方最遠,所以江都太玄宮方面瞭解得遲一些。其他地方的方真修士早已紛紛朝着西境青衡道趕來。
“諸位還請放心,瀝鋒會在西境也有落腳之地,隨我來便是。”瑤風仙子說道。
如今距離青衡道本宗山門藥夫子山還有好幾百裡地,離着最近的福勝城早已是人滿爲患。倒也不盡是方真修士,而是隨之前來的各路人馬,既有前來洽談的富商,也有一些嚮往方真修煉的凡夫俗子,希望能趁此方真道盛會碰一碰運氣。所以城中莫說客棧貨棧,就連牛棚馬廄都住滿了。一些不喜人煙的修士,乾脆躲出城去,找一清靜野地湊活過了。
像這種臨近方真大派的城鎮,瀝鋒會一貫設有駐地,早早買下一座宅邸,並且安排人手,一方面打聽消息,另一方面也方便方真同道往來傳遞消息。
負責福勝城駐地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看上去沒有什麼高深修爲,以前是福勝城中勢力很大的混混頭子,消息最是靈通,在附近地界上手段百出。莊太甲就是看中這樣的人,不必非是有修爲法力才能打理駐地事務。
“莊爺您裡面請,我早就收到消息了,宅子裡裡外外都打掃乾淨,周圍也沒有不長眼的傢伙敢偷看。”楊老頭將瀝鋒會衆人迎入宅中。
莊太甲一指瑤風仙子,說道:“別光照顧我,這位纔是你的大東家。”
楊老頭見瑤風仙子氣度不俗,一看就是修煉有成的女仙長,連忙納頭便拜。
“好了好了,莊首席也不必拿人說笑。這一路舟車勞頓而來也有些乏悶,衆人各自去歇息。杏壇會起碼還有幾天才準備開場,大家且養精蓄銳,靜觀態勢便是。”瑤風仙子轉而對楊老頭說道:“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卷案都拿來吧,我看看西境這一帶狀況如何。”
……
夜色漸深,郭岱在一棵老樹下吐納調息。自從擁有混元金身的強悍法力後,這樣的修行功課他都落下半年了。今日重新拾起,多少有些生疏。
許多門外之人不瞭解,以爲吐納調息就是坐在那喘氣,實則大謬矣。道門修行,入手講究調身、調息、調心,既有依次遞進,也有交錯並行,總之最後功夫也是要落在心性上。
但凡人自初窺世事以來,耳目知覺皆是向外,要將心思收回可不是一件簡單之事。各門各派諸般修行戒律,根本目的皆是爲了修士調攝身心之用,而不是單純爲行善積功。
所以一些門規森嚴的方真大派中,連門人弟子平日裡如何行走坐臥、吃飯喝水都有規矩講究。凡夫俗子不解真意,妄以爲門規戒律要將一個人的身心束縛得僵化死寂、不得自由。實則在方真高人眼中,凡夫俗子身心隨波逐流,只知任由外緣內慮奴役自我,一刻也未曾見過本來面目,愚狂魯鈍至極,空談自由云云。
而調攝身心過程中,吐納呼吸關乎人身氣機,向外能體察萬物,向內能感應生機發動,一呼一吸間,可是有大學問。
要不是關函谷的點撥提醒,郭岱還真的全然忘了這最基礎的修行功課。且不談混元金身到底是宮九素還是郭岱的,在此之前,郭岱確實沒有仔細體悟過混元金身。若是隻顧着掌握那強大法力,不過是無知孩童拿着一柄大錘胡亂揮舞,根本談不上修行,只是專注於某種外在表象而已。
吐納調息兩個多時辰,郭岱只覺得體內融融暖意升騰,身上卻不見絲毫汗水——這也許是得益於混元金身不生汗垢的好處。可即便是換做以前的郭岱,也不會因此大汗淋漓,或許還會覺得兩腋生風,內外通透般涼爽。
“看來《五氣朝元章》的根基仍在,只是因爲混元金身的關係,發動五氣玄功不必再想以前那樣費時凝功了。”郭岱暗暗運勁,撿起腿邊一塊小石子,彈指射出,小石子輕而易舉貫穿遠處一根樹枝,卻未將其擊斷。論此準頭、力量,若在武林中行走,恐怕已是舉世罕見的暗器高手了。
郭岱過去行走江湖,見識過不少武學高手,也曾與他們過招切磋。如果真的發動五氣玄功,那就是欺負人了,可武林道上也不乏高人異士,即便未曾得到仙家道法的指點,也一樣有各式各樣的難防手段。
若真要說面對面搏鬥廝殺,不少方真修士甚至還不如武學高手。因爲許多修士無非是求個清靜解脫,從未想過如何鬥法拼殺,甚至有些修士終其一生都未必與人相鬥過。像如今妖禍亂世,依舊有大批如太玄宮書齋派修士,叫他們像霍天成那樣,不依賴魚梭飛舟直接與妖邪相鬥,就跟讓他們送死沒什麼兩樣。
可這些日子以來,郭岱見識過不少方真高人的大法力,深知只憑武學招式,終究難以佔得上風,甚至連自保都很困難。這時候他不自覺地想起杜師兄來,當初他們師兄弟二人斬妖除怪,即便沒有什麼大法力,照樣能將各路妖邪斬殺,靠得正是各種細緻入微的判斷與無間配合。
如今要找到像杜師兄那樣,熟知自己根基能力、無需多言便可配合進退的人,幾乎是不可能了。眼下沒有人能夠再給自己十多年的功夫慢慢磨合,什麼事情都只能靠郭岱自己料理。
仔細想來,在杜師兄他們殞身廣陽湖秘境後,郭岱最引以自傲的一戰,便是相助華崗會阻截大風軍中那些忌天大神的使者。當時郭岱也沒有混元金身,雖有白虹劍利器傍身,但真正依仗的,還是精準的判斷與戰技。
現在郭岱雖然不能施法,但混元金身膂力驚人、氣機綿長,較之過往已是進步太多,確實不應該在留戀那本不屬於自己的意外收穫。
調息至深,五氣混融、巡行無礙,一吐一納深邃綿長。五官六識漸漸退藏,連呼吸心跳都變得寂靜無聲,彷彿萬物一片空靈透徹。
關函谷說得沒有錯,郭岱本就是有過煉就正法元神的經歷,以前是他自己不留心。道門修士煉就正法元神後,需要一段時日慢慢溫養,以待根基穩固、元神不失,這段日子是需要延續不斷的安靜定功。郭岱行走江湖,朝夕不定,稍有點正法元神的火候,很快就又散失了。
而在元神定境之中,一念不生、一塵不染,自我身心彷彿沒了界限,能夠透徹地觀照外界事物。
此時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七八名修士,各持法器兵刃,來到郭岱深夜靜修的樹林邊,低聲說道:
“事情辦得怎樣?”
“不好!我們被發現了!方家帶人追來啦!”
“你們怎麼搞的?不就是一壺玉屑丸嗎?之前說好的輕而易舉呢?”
“我們哪裡知道方家那幾位修士親戚突然回來了?之前算定了他們要在青衡道忙個十天半月,沒想到一進去就被發現了。”
“那追兵呢?”
“我剛纔撒了把青煙瘴脫身,暫時甩下方家的人了。”
“等等……那是什麼光?不好!是照魂燈!”
一陣叫喊,這七八名修士紛紛朝着樹林中逃命。只見樹梢上一盞幽青色的燈籠無人提挽、自行飄蕩,其中幽幽鬼火發出令人發寒的青光。凡是燈光所過之處,這些修士身上便像是多了一重人形幻影附體,怎樣也甩不開,在深夜樹林中,像是幾條灰白飛影,尤爲顯眼。
照魂燈光一掃而過,正好照到郭岱身上,驚擾到他好不容易尋覓到的定境火候,帶着幾分惱怒,擡眼看着天上燈光。
“真是不得清淨!”郭岱暗歎一聲,遠處已經隱約聽見逃命修士中,被擊殺慘叫的聲音。
福勝城中人煙稠密,瀝鋒會駐地雖好,可郭岱略嫌環境逼仄,想要找一處氣息通透些的地方。駐地宅院管事的楊老頭給郭岱指了一條路,說是城北荒郊有一片老黑林。於是郭岱這纔來到樹林中靜修,卻沒想到遇見這等事情。
方纔那天上飛過的照魂燈,依舊在附近樹梢盤旋,似乎是找不到其他人,這纔回到郭岱頭頂,發出陰冷青光照着他,讓人發寒。
郭岱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子,被這照魂燈的青光照過,身上無端多了一重怪異幻影,就像是另一個虛幻的郭岱與自己重疊。擡手去摸,卻沒有任何異樣觸感,十分奇異。
零零星星幾陣鬥法激盪傳來,七八名逃命修士全數伏誅。這纔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向郭岱接近,附近樹木也在微微晃動,彷彿夜林鬼怪出沒般。
“好大的膽子,來我方家行竊,現在居然還敢若無其事地坐着不動?”照魂燈青光照過,一名年輕修士邁步而出,手裡捧着一枚金磚,華光璀璨,周圍陸續也走出幾位修士,圍住郭岱前方與左右。
郭岱沉靜言道:“我只是在此地靜修,不知道什麼行竊之事。那夥匪盜剛好路過這片樹林,我與他們並無關聯。”
捧金磚的年輕修士捻了捻鬢邊垂下的黑髮,看着郭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條路邊死狗般:“對對對,但凡出事了,都是死道友不死貧道,自知逃不了,就裝作鎮定泰然,試圖撇清關係。你們這些江湖散修的伎倆,小爺我還不清楚。”
郭岱從懷中掏出瀝鋒令來,展示說道:“我是瀝鋒會修士郭岱,前來西境青衡道參加杏壇會,你們可以回福勝城詢問清楚,再下結論不遲。”
“瀝鋒會?”年輕修士猛地一拂袖:“你們這幫江湖散修是勾結起來偷我方家的東西嗎?你以爲瀝鋒會算個什麼東西?就算你是太玄宮的人、哪怕你是什麼公主殿下的姘頭,小爺我今天也要廢了你!”
郭岱吐出一口濁氣,自方纔起他被擾了定境火候,心裡就不太舒坦,現在撞見這麼一夥講不清道理的人,又被罵了這麼一通,肚子裡一團悶火正愁沒地方撒呢。
“我打不過霍天成,我還打不過你們嗎?好不容易有了些許領悟,就被你們攪了,我今天也想廢了你!”郭岱心裡罵了一大通,可最後一刻還是忍了下去,開口道:“我真的不是那夥匪盜的同夥,你們要怎麼才肯信?”
年輕修士張口說道:“你趕緊下來,跪在小爺跟前磕三百個響頭,然後自廢修爲、挑斷手筋腳筋,拆了褲襠祠堂,小爺我——”
這位手捧金磚的年輕修士還沒說完,氣息一滯,張嘴噴出鮮血來。他錯愕不已,等回過神來,才察覺到自己喉頭插着一柄二尺短劍,直沒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