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與舟半渡的比試,雖然說不上萬衆矚目,但有劍修高人魏正陽珠玉在前,公主殿下蒞臨觀戰,這場比試註定會被許多人銘記。
環顧周圍衆多修士,郭岱忽然感覺到殺機臨身,擡頭望去,由金舫飛舟變化而成的樓臺上,一位玄黑衣袍的男子憑欄而立。常人肉眼已經難以看清此人面目,郭岱卻能輕而易舉地辨認分明,正是霍天成無誤。
雖說已經過去十年有餘,昔年那位還略顯稚氣的丁碧早已不復原本瘦小文弱模樣,但眉眼神情間那種冷峻與自恃氣度,真的一點都沒變化,而且是變本加厲。
看着霍天成那驚愕轉爲憎怨的表情,郭岱內心如古井無波,眼簾一闔,再睜開,漫天血雲如繪,天地萬物彷彿凝滯不動。
郭岱心念一起,遁入了元神心境之中。眼前站立着一人,如自己形貌一般無二,只是眼神表情僵硬麻木,原本該是遍佈血穢的大地,被他腳下不斷衍生出的玄奧光路,一寸寸地侵蝕消融。
“你就是《九宮太素圖》之靈?”郭岱問道。
那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形之靈開口說話:“我並不是《九宮太素圖》,你的表述模糊不清。如果你非要這樣認爲,我不會反駁。”
“那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人形之靈沉默一陣後答道:“《九宮太素圖》好比是孕育我的母體,我誕生之後,自然脫離母體而獨存。但我並非就此與《九宮太素圖》割斷聯繫,我甚至比你更瞭解《九宮太素圖》,也能夠自如操縱她。”
元神心境中,並不是現實中交談對話,一旦開口,便能夠明白對方所言爲何,若不能領會,自然也不可能聽見。尤其是人形之靈的描述,確實能讓郭岱感覺到他與《九宮太素圖》的密切聯繫。
“世上只聽說過寵溺兒女的慈母,卻沒有任由兒女操縱的父母。”郭岱答道。
“你能看見我的形貌、聽到我的言辭,那都是基於你對我、對世間的認識與判斷,若你只是認爲這便是我的全貌,眼界未免淺薄了。”人形之靈停頓一下,說道:“不過這也是武道元神之缺弊吧。”
郭岱並未惱怒,聽人形之靈這番話,倒頗有關函谷那毒辣言辭的風格。要是按他這麼說,關函谷難道算是他的“父親”?
“之前阻止我去殺霍天成的人就是你吧?”郭岱問道。
“是。”人形之靈回答乾脆,倒沒有絲毫遮掩:“霍天成法力高強,他身邊還有幫手,你如果試圖行刺,必死無疑。而霍天成死亡的可能……你不如冀望他犯病暴斃而亡。”
郭岱望向凝滯的血色天地中,霍天成那模糊身影,說道:“我剛纔便與他對視一眼,心知我與他都彼此認出對方,你爲何沒有阻止我登臺比試?”
“你並未自尋死路,我爲何要阻止?”人形之靈反問道。
郭岱冷哼一聲,說道:“看來你靈智並不高超。以霍天成的心性,他肯定不願意被人挖出過往經歷,即便這些經歷並不是什麼要害。但他必然要竭盡全力去將這些可能的隱患抹除,而我此刻便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我不殺他,他卻要殺我。”
“此時此地,他不會這麼做,他也無法這麼做。”人形之靈答道:“這並非是我的判斷,而是你自己內心中也有的察覺,你認爲玉鴻公主在這個場合,一定會保住你的性命。如果霍天成公然違逆公主,將你殺死,那她就有針對霍天成的絕佳理由,雖然談不上是爲你報仇,可霍天成只要失去了自己的地位,要殺他便十分容易了。”
郭岱點了點頭,不得不驚歎於這位人形之靈細緻到極致的判斷。他之前也僅是有模糊的猜想,是他將自己的想法完整剖析了一番。
“你能知道我在想什麼?”郭岱不由得問道。
“若你有煉就正法元神的修爲,端拱本心不顯精神,我也無法窺探。”人形之靈說道:“可惜你不是,只要你的武道元神還寄託在混元金身中,任何一個念頭都無法迴避。”
“那你知道我此刻要做什麼嗎?”
“你想以混元金身的力量,震懾霍天成。”人形之靈言道:“這個辦法確實可行,也能讓你受到的威脅降低。”
郭岱說道:“霍天成真的會因此忌憚嗎?”
人形之靈對答如流:“如果霍天成只是一介散修,那麼你將永無寧日。可他如今位居高位,凡事都要立足自身權位上考慮,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對你下手。若你展現出相應實力,他自然要考慮更多。他甚至有可能會態度大變,主動與你交好。”
郭岱聽見這話便覺得不舒坦:“與他交好?除非他提着頭來見我。”
“我只是明白告訴你我的判斷,聽與不聽在你,我也有我的辦法。”人形之靈直言道。
“萬一我出錯了,你就要奪回混元金身的控制?”郭岱問道。
“什麼是錯?我對事情的判斷從來不是隻有一個方向。”人形之靈言道。
郭岱再問道:“如果你奪回混元金身,我會怎麼樣?”
“元神靜守,宛若萬物之未生。”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萬物未生,談何感覺?未有你時,你有何感?”人形之靈說這話時,居然富有情感——一種令人感受到真切實在的生氣。
聽人形之靈此言,彷彿頗有修爲道行。不過仔細一想也對,畢竟他是《九宮太素圖》通靈化生而來,先天具備羅霄宗道法根基總覽,眼界不凡。
“我需要你的協助,這次的對手不同以往,我勝算不高。”郭岱說道:“我知道你對《九宮太素圖》瞭解遠超於我,想要勝過舟半渡,必須藉助你的力量。”
人形之靈問道:“你知不知道武道元神並不能發動《九宮太素圖》?以前我尚處矇昧,你心念一動我便隨之而行。如今卻不同了,你要發動《九宮太素圖》,得看我願意不願意。就算我願意,施法也要經過混元金身氣機流轉。你越藉助我的力量,你對混元金身的掌控便越弱。關函谷傳授你的奧術法門已經是避免此類狀況的最佳方案。”
“我覺得那個勞什子奧術不管用,還是羅霄宗的道法更完善。”郭岱言道。
“那是因爲你施展不得當,奧術本源乃是以神魂接合天地間精微氣機,參同造化、斡旋陰陽,絲毫不遜色於玄黃方真。”人形之靈直言道:“可你也沒有修習正統奧術的資賦,關函谷退而求其次,讓你只專心運轉氣機,不必過分發動《九宮太素圖》。”
退而求其次這話,郭岱都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打由自己煉就武道元神、遇見關函谷以來,雖然實力上不斷進步,但正經的道法修行,一直在退而求其次,沒有實際性的突破,感覺都快退無可退了。
“我近日來參悟《白虹真解》,發現其中法術需要以半仙之體的神氣發動,煉神爲劍、煉氣爲虹,能夠以仙身凝鍊白虹鋒芒。”郭岱說道。
人形之靈言道:“混元金身只是你攀附號名,更不是半仙之體。道法所言仙身,起碼是身心無別、形神混融的境界。而以仙身凝鍊白虹鋒芒,要麼有上古仙真的大願心,要麼承接了白虹劍的傳承法旨……”
不等他說完,郭岱一頓足,血色天地轉瞬化白,彷彿白虹沖霄以貫日。
“這一點……倒是在我預料之外。”人形之靈首次展露出疑惑:“武道元神居然可以承接白虹劍的傳承法旨?神劍有靈,照理來說不會這樣擇主。而且身負傳承法旨,你與白虹劍便有感應,動念間便可將其收回。”
“我收不回白虹劍。”郭岱說道。
“那就是關函谷將白虹劍藏在一處隔絕內外感應、天地氣機的隱秘之處了。他估計也看出你與白虹劍之間的聯繫,未免你不慎收劍,被白虹劍奪盡靈氣,所以才布了這麼一手。”人形之靈言道:“而你現在身負白虹劍傳承法旨,欲以己身爲劍,發動白虹鋒芒,的確不至於禍及混元金身。但你對金身掌控,依舊還是被我漸漸取代。”
“只要你能協助我就好,以後的事,我再小心應付。”郭岱下定決心。
人形之靈沒有動作,只是一點頭:“好了,混元金身便由你全部掌握,你可記得了,時間越久,對你越不利。”
在一片白茫茫中,郭岱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名相而已,不重要。”人形之靈言道。
“你沒有名字,我怕不好分別我與你。”郭岱說道。
人形之靈沉默了一陣,說道:“宮九素。”
“好名字。”
“無所謂好不好,人我之別罷了。”宮九素答道。
……
“瀝鋒會郭岱!剎那城舟半渡大師!請二位各就位,第十場比試,現在開始!”
銅磬一響,郭岱遁出元神心境,此刻全身氣機流轉之深廣磅礴前所未有,但混元金身並無絲毫動搖,立足擡上巍然不動,內外動靜差異懸殊。
“郭道友,留神了。”舟半渡在十餘丈外合十盤腿,聲音雖細,但依舊能清晰傳到百丈擂臺內外各處,足見禪功修爲。
“世尊如在,佛法無量。”伴隨一聲禪唱,舟半渡現出貝葉身光、丈六蓮臺,宛若佛陀世尊顯相,恢弘佛力如日東昇,赫赫光明普照大千,圍觀衆人卻不覺得光明刺目,反倒是一片身心祥和喜樂。不少修士見此景象,更是屈膝跪倒、流淚膜拜。
然而在百丈擂臺上,有一處黑暗,但也說不上是黑暗。在郭岱周圍,貝葉身光彷彿照不到他身上,只有夕陽餘暉昏黃色調鋪灑在衣衫,沉寂、冷肅,彷彿天地到此停滯無聲。
“善男子,何不聞法?”舟半渡沉喝一聲,獅子吼驚天動地,擂臺表面竟是捲起無形波浪,朝着郭岱襲去。
佛經有云,世尊成道現六種十八相震動之異象,眼下舟半渡發出“遍涌象”,看似無形,實則威力匯聚,僅是激流餘波,足可坼毀百丈擂臺,也算是在魏正陽的劍化蛟龍之後,展露一番佛門禪功。
如此震動之威,郭岱避無可避,他若主動退出擂臺界限之外,以舟半渡修爲,遍涌象的威力不會打在他的身上,若是魯莽硬擋,那麼等同正面挨下全盤威力。
動念思索只有彈指之間,郭岱身形依舊紋絲不動,遍涌象如潮碾而至,竟是無視郭岱的存在,直接掃過!
一片驚譁驟起驟落,衆人本以爲郭岱會有何等神功妙法應對,沒想到僅是站在那裡,遍涌象就是無法傷到他,甚至連一根頭髮都沒有顫動。
舟半渡眼神一凜,自他走出剎那城以來,尋訪天下佛門修士,遍涌象未逢一敗,而且都是以咫尺間收功、不傷佛友的極巧妙修爲獲勝。
今日他起手發動遍涌象,爲的就是要在太玄宮與玉鴻公主面前顯露剎那城佛法禪功,讓東境修士拜伏佛前。誰料這個郭岱,不知施展了何等旁門外道之術,居然讓遍涌象尋摸不着,打在空處。
“善哉善哉,震動是空、名相亦是空。道友與佛有緣。”舟半渡不失禮數地合十稱讚,算是勉強找回場面。
佛門修士除了禪功,辯經口才也是一絕。衆人見舟半渡大師開口,便猜他是不是打算與郭岱在口才上較量一番,這樣可就不僅是單純比試了。
“舟半渡是想以佛法感化郭岱,讓他自行認輸嗎?”閔若站在珠簾內,有些不喜地說道:“禿驢們就會這一套,真是囉嗦。”
玉鴻公主搖着一柄小巧摺扇說:“那舟半渡大師恐怕找錯對象了,這位郭岱但凡能動手,是絕不會多半句廢話的。”
舟半渡剛問完話,郭岱就真的緩緩睜開眼睛,可他並沒有朝對手說話,而是轉臉望向臺下,大聲說道:“朱三,睜大眼睛,仔細看我如何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