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那是一個他絕對沒有想到的變化,也是一個讓他痛苦到至今都不能忘懷的變化,更是一個直到今天,他都確定不了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的變化。儘管,假若時光能倒流到六十年前,他相信,他依然會做出那個令他的心徹底碎掉的選擇。
他至今都清晰的記得,那個沒有星月,寒風刺骨的冰冷黑夜,那宛若幽靈般忽然出現在自己窩棚裡的黑影,以及那黑影發出的陰森聲音:“九十七天了,不會有人來領賞了。我可以幫你,不過另有條件!”
“什麼條件?”當那隱與黑暗中的人影說可以幫他時,他已經把什麼都給忘了,心裡只有念頭,不管什麼條件,都答應他,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可當他隨後聽到黑影提出的要求時,他傻了。
沒想到那些盜匪的確切消息,竟然要從死掉的人身上獲取。而且,竟然只能在自己已經慘死掉的妻子屍體上獲取。
最初的震撼過後,他徹底的被激怒了。這是什麼世道?自己一家一生行善,卻落到如此下場。現在就連已經死掉的人都有人來打主意,這究竟是什麼世道?
可隨後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讓憤怒如狂的他安靜了下來。
因爲暴怒到快要瘋狂的他當時就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一種無影的力量給捆住了,別說跳起來撲打,竟然連怒吼都被一種古怪的力量控制在喉嚨裡,怎麼都發不出來。
緊接着,他又聽到那隱在黑暗中的人影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就當我沒來過,不過你的仇也就再也不要想報了,因爲三天之後,就算你想通了,也再沒有人可以幫你。唉!”
隨着嘆息聲的落地,窩棚裡的那條黑影就像出現時一樣消失。
“等等!”
隨着人影的消失,一直捆綁在他身上的那股無形力量也隨之消失。可他當時都沒顧上去想這些,幾乎的本能的,就在聽到那聲嘆息的同時,原本暴怒的他忽然做出了選擇。
選擇了相信這忽然出現的神秘黑影所說的話,“挖出你老婆的屍體,我就可以施法幫你找到那些盜匪的蹤跡!”
而讓他做出這個選擇的理由,竟只是最後的那聲嘆息。因爲從那聲嘆息裡,他聽到了與自己有着驚人相似的東西,悲哀和茫然。
就爲了這個簡單的理由,也爲了一直燃燒在胸中的那股仇恨。他在最後的關頭,出聲叫住了那將要離去的黑影。原本,他對這些聽上去就是旁門左道的東西不大相信的。但是當時,就因爲他感覺到的那種感覺,他選擇了相信。
那是個令他痛苦到恨不能死去的艱難選擇和相信。
至今,他也還清晰的記得,自己在叫住黑影之後,重新橫亙在心中的猶豫和做出的種種努力,甚至是跪下來苦苦哀求。但是這些都無法讓那始終隱身在黑暗中的黑影動心和改變主意,到了最後,還是已經心哀若死的他答應了黑影人的要求而告終。
開墳挖出妻子的屍體,讓這黑影施法來搜取慘死的妻子腦海深處對那些劫匪的印記。
到了最後,早已經被絕望淹沒了的他做出了這個幾乎是荒唐的選擇。
那一夜,在約定了第二天夜裡開墳的日子後,黑影還是那麼突兀的消失了。而他,卻坐在窩棚裡冰冷的地上,默默的呆坐了一夜。一滴淚都沒有流,因爲淚早已經在前些日子的煎熬中流乾。
那一夜,在晨光出現前的最後一抹黑暗中,他清晰的聽到了自己的心碎裂掉的冰冷聲音。從那一刻起,他知道,以前的劉大善人,劉不愚徹底的死了。
或許是這老天折磨的他還不夠,也或者是它想挽回點什麼,更或許是在這混亂冰冷的世上還會有那麼一點點基於血緣的溫暖。就在心已經死了的他像個喪屍一般,沉默而機械的一次次往返與城市和墳場的路上,給自己慘死的妻兒準備最後的一次祭奠和哀悼的時候,收留了他兒子的舅子,也就是他妻子的兄弟來了。
對當時的他來說,命裡註定了的一些東西註定是避不開的。
就在那一天的深夜,當那裹在黑色長袍內的陰森黑影,終於將他蒼白乾瘦的那隻手掌貼在宛若睡去的妻子腦門之上,手掌上那忽然出現的詭異綠光整個包圍住妻子頭部的可怖時刻,就在原本早已沒有了眼淚的他忽然淚如泉涌,哭倒在地上的慘淡瞬間,原以爲被他白天的搪塞給騙走了的舅子忽然又出現在了亂成一團的墳場。
以往他從沒想到過自己素來溫文爾雅的舅子口中會發出那種憤怒的咆哮,也沒想到過向來好脾氣的舅子臉上會出現那樣扭曲和暴烈的神情。
當時的他一下子就呆住了,被哀傷和仇恨佔據了的心靈忽然間整個就坍塌了下來。因爲從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清楚不過的意識到,他和僅存的親戚之間的關係也已經徹底完蛋了。
也就在那一刻,他心裡對這撥弄着自己和一家人陷入如此這般絕境的賊老天徹頭徹尾的恨上了。當然,這一點是他以後苦思時才明白過來的。
當時的他,除了像一癱爛泥一般的軟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憤怒如狂的舅子咆哮着衝過來之外,大腦中一片空白,一直到疾衝而來的舅子忽然以更快的速度直接拋飛了出去,落在地上沒有了聲息。
等他從空白中驚醒,衝過去發現舅子只是昏迷過去後,他這才稍稍放下了點提懸了的心。可就在那一刻,無窮無盡的悔意又像滔天的巨浪淹沒了他的心扉。
如果不是就在那一刻,被詭異的綠光一直籠罩着頭部的妻子那裡忽然又出現了新的變故的話,他肯定會出聲阻止那黑影的繼續施爲。
但是,隨着那句急促的話語:“仔細看!”和隨後從籠罩在妻子頭上的那團詭異綠光上悄然出現的迷濛光影,卻迅速讓他再一次傻在那裡。
因爲就在那團詭異綠光裡出現的迷濛光影中,他又一次清晰的看到了自己這幾年來,和妻子、以及兒女們在生活中那些倍感幸福的場景和點滴,就像這無數的幸福日子被什麼古怪的東西濃縮着一般,這些朦朧而又清晰的畫面飛快的閃過,隨即便定格在一張瘦削而又滿臉殺氣的人臉之上,緊接着,一道雪白的刀光閃過,詭異綠芒出現的那些光影忽然消失。
“哇!”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他仰天而倒!
再醒過來時,他整個人已經徹底的瘋狂。因爲他怎麼都沒想到,那兇狠的揮舞着刀砍斷自己妻兒生命和記憶的,竟然就是自己和妻子在不久前的施粥過程中,特意關照了整整二十五天的孫二瘦子!
當時,就在他們家施粥的第三天,因爲排隊領粥的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法讓每個排隊的人都領到。對於這點,他知道,但也愛莫能助,因爲這已經是他所能拿出的全部力量。
所以那天,揹着快要惡斷氣的老孃,手裡還拖着一個三歲小孩子的孫二瘦子只能遠遠的望着不遠處的粥棚,站在那裡嚎啕大哭。他一個年輕輕的漢子,能揹着老孃,帶着小女兒背井離鄉的逃到千里之外的這裡,卻只能望着不遠處的粥棚大哭。
因爲他不能,也不敢留下被餓到快要斷氣的老孃和女兒,跑到不知道排到那裡了的隊尾去排隊。因爲在那種兵荒馬亂而又碰上災荒的年代,稍有不慎,像兩三歲這種年紀的小孩就會馬上變成一些人口中的食物。因爲他親眼見過,所以他不能,也不敢拋下老母和幼兒去排隊,可不排隊,絕對不會有粥喝,所以他只能在那裡嚎啕大哭。
往往人最容易在歷經了千辛萬苦,看到希望後卻抓不住希望的時候崩潰,他現在就接是這樣。
嚎啕大哭的孫二瘦子幸運的碰上了出來巡視的家主劉不愚和妻子,看着他一個大男人在那裡哭的傷心,又看着他一個人帶着老母和幼兒千里逃命實在不易,所以這個孫二瘦子就幸運的和一些情況和他差不多的人被劉不愚和妻子特意關照不用排隊,就每天都能領到救命的粥喝。而且孫二瘦子三歲的小女兒,還不時的能被善良的劉翟氏給帶進劉家,和她自己的幾個小孩子一起吃喝和玩耍。
就這樣整整過了二十五天,災情過後這個孫二麻子這才帶着他老孃和女兒千恩萬謝的離開,怎麼這纔不過短短的幾個月,竟然是他來搶自己的家,來殺自己的妻兒?
“哇!”
又是一口血,不過這口血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鮮血應該有的溫度。因爲劉不愚他的整個人,那時都已經被這殘酷的事實,弄的連骨髓都冰冷到極至了。
當時也不知道是那裡來的急智,也或許從那一刻起,他自己心中一些被長久封印的東西覺醒。
當時的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那想要離去的黑影面前,袖中藏了數月的鋒利匕首眨眼間已經指到了自己的脖頸,他竟在一種出奇的冷靜和決絕中,用自己的命,懇求這神秘出現的黑影,無論如何,都要幫他抓住這個孫二瘦子,爲他死去的妻兒出上這口怨氣。
沒想到當時那黑影一愣之後,竟然答應了。
因爲他也在施法搜取劉不愚妻子腦際時,從屍體那至今不能瞑目的怪異現象中感應到了亡者臨死前的怨念和不相信,所以在窺見了事件的真相後,即便是他,一個幾乎不容於世間和光明的黑暗存在,也沒辦法拒絕劉不愚要用命來換的這個請求。
於是,在答應了一個月內將活着的孫二瘦子帶到後,那屬於黑暗中的黑影轉眼就失去了蹤影,只留下幾乎變成了萬年寒冰的雕像一般,呆呆坐在那裡散發着滲人冰寒的他,獨自面對被刨開的新墳和昏在一邊的舅子,迎接着此後更爲難堪和痛苦的一個月之久的鞭撻。
因爲此後的一個月裡,他不但面對了舅子和知道了挖墳事件的丈人一家和族人們對他的詰問,還有在詰問沒有得到答案後,暴烈到幾乎令他送命的處罰以及隨後的唾棄,而且還面對了幾乎是全城所有人對他的議論、指點和離棄。
但是總頭到尾,他的反應只有一個,那就是像個被凍僵了的白癡一樣,不言不語的低頭塑在妻子的墳前,任隨所有人的施爲。
一個月後,等那黑影帶着軟成一癱爛泥的孫二瘦子來到妻子的墳前見到他時,都已經認不出那宛若一座塑像一般箕坐在他妻子碑前的人是他了。
如果說那黑影離開的時候,他已經被悲傷和仇恨折磨成了排骨的話,那麼現在的他就已經瘦削和潦倒成了一個乞丐模樣般骷髏,只有他那雙從一個月前開始,就已經忽然開始閃動着奇異紅芒的眼睛,在看到面前軟成一癱泥似的孫二瘦子時,才忽然變成了血一樣的魔眼。
從頭到尾,從見到孫二瘦子的時候開始,一直到始終都在淒厲的哀嚎着求饒的孫二瘦子,被他一刀又一刀的割成了一堆發不出任何聲響的碎肉,又在他把那孫二瘦子那血淋淋的骷髏上的每一根骨頭,都一點點的用他特意準備好的錘子敲碎,直到只剩下一個被血肉模糊成一團的頭顱時,他才說出了一個月來的第一句話:“幫忙幫到底,把他所有的同夥也都幫我從他腦子裡搜出來!”
於是,一直默默看着他割肉碎骨的黑影連推辭都沒推辭,直接從他那身裹住全身的黑袍子中丟出了薄薄的一張紙,那上面寫了二十七個人的人名字和地址,還有整整四十五個亂七八糟的綽號。
這些就是那一夜,所有有份參加洗劫他一家的所有劫匪的名單和出綽號,這是那黑影在千里之外找到孫二瘦子時就從他那裡弄來的。
只看了一遍,他就一個字都沒拉的記下了那張紙上所有的字,即便是到了六十年後的今天,他都未曾忘記。
細心的,就像收拾他最珍貴的契約一般的收拾好這張紙後,他重重的跪倒,將一直都準備好的賞金都雙手奉到了那一直沒能看清楚臉的黑影面前。
“唉!”
又是一聲淒涼到骨子裡的長嘆,緊接着手裡微微一沉,之後好半晌都沒有了動靜。他擡頭,眼前那裡還有黑影的存在?收回手裡的裝錢的包袱一看,那上面多了一本黑布封皮的書本。
翻看,首頁上只有三個大字,降頭術!
收拾好錢和書本,整個心靈早已經被血腥的寒冰所封印的他,重新又將孫二瘦子那顆不成樣子的頭顱用鐵錘一錘的敲碎,直至敲成一堆血泥,這才把所有的血肉和碎骨混和到了泥土裡,培在了自己妻兒的墳前。
也直到這時,隨着最後一捧血土培上了妻兒的墳頭,骷髏一般瘦削的他這才發仰天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長嚎,伴隨着面前荒墳周圍的枯草,散發出濃濃的陰寒鬼氣。
就在此時,不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悶響,緊接着黑夜中閃過幾道刺目的光華,眼前一亮後重新一黑的瞬間,他發現身前忽然又出現了那個相對熟悉的黑影。
只是這次,黑影忽然出現後,不再像前幾次那麼沉穩,搖搖晃晃的往他這邊衝了幾步後,一下子軟倒在了正伸手過去的他懷裡。
當時,他的全身已經鮮血淋漓,髒的不成樣子。
“妖人大膽!”就在他剛接住黑影的瞬間,隨着又一道奪目光華的閃過,不遠處猛然響起的一聲厲吼裡,他手裡猛地一輕,隨即他便在忽然炸起的一蓬污血中愕然倒地。
纔不過轉眼的功夫,那曾經帶給他巨大幫助和好奇的神秘黑影已經變成了一蓬污血和碎肉泥,這怎能令他不驚?
就在十三個猩紅的靈位之前,劉不愚緩慢而又低沉的述說說到這裡,忽然就在冥燭昏暗飄搖的燈火裡忽然打住。
密室中,已經完全沉浸在了當年回憶中的劉不愚雙手做出和六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伸手欲抱黑影而不得的姿勢,就連臉上,都重現出當時那一瞬間的驚愕表情,此時此地,瞧上去竟有種說不出的陰森和詭異。
雙眼通紅,已經被自己家的悽慘往事和爺爺的詭異經歷給弄得頭大如鬥,心如亂麻的劉英奇此時也忘了前面還橫亙在心裡的惻隱和不安,此時充斥在他內心深處的,早已經是對當年自己家悽慘遭遇的悲哀和強烈的憤怒。
那是一種憋悶在心裡,卻幾乎找不到任何發泄對象的那種憤怒,同時,伴隨這這種罕見憤怒的,是對自己以往所有信念的坍塌所造成的混亂和深深的不信任。
這一刻,他混亂激憤的心中,幾乎對所有的事情,都產生了巨大的信任危機,但是他找不到解決這種危機的辦法,只能將滿腔的鬱怒和混亂都憋在胸口,憋的他非常的難受。
“哇!“
憋了一會,就在冥燭的燈花忽然輕輕一暴的同時,他的這口氣終於隨着吐出的一口污血順了過來,順便也將沉浸在回憶中的劉不愚也從往事中拉了回來。
“英奇…!”
看到孫子忽然吐血,再一看他此時臉上劇烈波動的神情,劉不愚轉眼就明白了自己是導致孫子如此的罪魁,心裡一急,伸手就想過來幫孫子順氣。
“爺爺我沒事,你繼續說就是!”此時的劉英奇臉上膚色青紅不定,但光芒流轉,不久前剛剛變的有些妖異的雙眼中,此刻卻紅的似乎要滴血來。
被現在這雙眼緊盯着的劉不愚心裡沒來由的一顫,頭一次沒有在孫子這明顯有些不妥的要求時再做堅持,整理了下紊亂的思緒,又開始了他的敘述。
“等我醒過神來的時候,我面前已經出現了三個身穿道袍的男人。領頭的是個手舉火把,頭髮花白的老道,後面緊跟着的是兩個四十多歲的中年道士。
和以前我見過的那些道士不同,他們三個人身上都帶着劍。除了那個頭髮花白的老道身上的劍背在背上之外,那兩個中年道人的寶劍就明晃晃的提在手裡,竟然是真的寶劍,他們兩個不但提着劍,而且就連身上,也有不少地方不少的血跡。
那個手舉着火把的老道一出現就緊盯着一身血污的我不放,而那兩個身上有傷的中年道人則是注意着地上的碎片和血污,臉上明顯露出了輕鬆的神色。
就在看到他們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剛纔幫我的那個黑影是被他們給殺的。但是很奇怪,當時的我除了心裡頭淡淡的一點悲哀和無奈之外,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和奇怪,也沒有任何的害怕。
當時的我,除了頭臉之間剛被噴上的血污外,全身更是幾乎被前面活剮孫二瘦子時,他身上的血浸透。當時現場的情勢現在想想真是很詭異,像個血人一般的我,只是冷冷盯着那同樣盯着我看的花白頭髮的老道,半天都沒有說話。
就這樣相互盯着看了好一會,那花白頭髮的老道眼中忽然有一道奇異的精光閃過,隨即他開口了:“想不想跟我走?”
被他那雙閃着奇異光芒的雙眼看着,我原本一片冰寒的心裡忽然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了,心裡一迷糊,我就點頭答應了。
隨後的一切在我記憶裡始終有些模糊,至今我都不大記得起我是怎們跟着花白頭髮的老道,也就是我師尊你太師祖上的龍虎山。總之從那以後,我就成了龍虎山第七十一代長老抱缺子唯一的關門弟子。
於是,我跟着師父在後山三清殿裡住了整整十五年。那十五年裡,頭三年,從沒問過我以往經歷,但卻好像什麼都知道的師父,每天都會給我幾本本教的經書讓我抄上數十遍,而且只教了我一個修煉的法門,清心訣讓我練。
一直到了三年之後,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之後,纔開始正式傳授我龍虎山嫡傳的法門。就這樣,我在埋頭苦練中,又渡過了相對平靜的十二年。
十二年後,我修行大成。師父他老人家也在我大成不久之後鶴架仙去。臨死前,我實在忍不住心頭的疑竇,跪在他牀前問他,當初爲何剛見面,就要收我爲徒?爲何這十五年來,從來不問我以往的經歷,反而會一絲不苟的傳授我龍虎山最純正的法門?
結果師父他老人家只是笑了笑,反倒要我答應他,他仙去之後,我要想明白這些問題的答案之後纔可以下山。
我答應了他。
結果在師父仙去之後,我一個人在後山的靜室裡整整想了三個月,可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無奈之下,下山心切的我準備放棄承諾偷偷下山。
沒想到我卻在收拾自己東西的時候,看到了那本當初那個黑影離開時給我的降頭術。那時的我已不是十五年前對這些術法神通一竅不同的我了,所以在得到它十五年之後,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翻開了它。”
說道這裡,劉不愚微微一頓,擡眼看了此時臉色又微微一變的孫子一眼後,又繼續說道:“當年得到它的那晚我心神太亂,加上拜師上山後又忙着修煉無暇顧及,同時也怕師父他們給發現,所以就把它給藏了起來,時間一久,就把它的存在給忘了。
沒想到在那一夜,等我翻開那書降頭術之後,這才發現,整整困擾了我十五年之久的一個問題的答案就寫在那裡面。
這十五年來,我除了對師父問過的那兩個問題之外,也經常會想,當初那個黑影爲什麼會無緣無故的那麼好心,什麼都不要的跑來幫我?爲什麼一定要再次撕裂我的傷口,一定要把用你奶奶的屍體來施法,搜索那些劫匪?
英奇,你知道麼,就因爲我答應了他的這個要求,你舅爺第二天醒過來之後就要和我拼命,你奶奶的父親和他的族人後來都打算要把我活埋在你奶奶的墳前來贖罪。後來我雖然沒被他們弄死,但也從那天起,他們就和我斷絕了親戚關係。連你父親,他們都不還給我了。
所以,在山上的這十多年裡,我一想起你父親,就會想起這個黑影,一想起來他,我就會打心底裡恨他。儘管他已經死在了我師父他們的手裡,儘管當年他曾那麼買力的幫過我,可我還是打心底裡恨他。
但是心裡越恨他,心裡也就越想弄清楚,他當初到底爲何要來幫我,爲何要提出那麼古怪的施法要求?爲什麼除了你奶奶之外,其他任何人的屍體都不可以?
這一切都在翻開他送給我的降頭術時,在書裡的最後幾頁有了答案。
那本全都用恭筆小楷寫成的書上,記錄着當時本土並不多見的整整九十九種完整的降頭術練法,和一篇殘缺不全的,又像是降頭術,又像是我們道門密術的古怪法門。
就是因爲看了這篇名爲幽煉返還的古怪法門,我才明白當初那黑影找上門來,並不是爲了幫我,而是爲了能從你奶奶的屍體上,提煉到修煉幽煉返還中不可或缺的資糧-陰德,所以他纔會出手幫我的。
因爲和修煉聚福降所需的福氣大致一樣,修煉幽煉返還這種古怪法門需要陰德,而在提煉和收集這種陰德的過程中,有相當多的忌諱。其中最古怪的一條,就是要提煉和收集這些陰德,必須經過事主的同意,若是事主是死人的話,死亡的時間還不能超過一百天。
而有了這種種限制之後,收集和提煉到足夠的陰德,修煉幽煉返還才能最終達到目地,但是這個古怪法門的座鐘目地,竟只是爲了讓降頭師煉化他們在修煉降頭術時累積起來的戾氣。
因爲那篇幽煉返還的古怪法門記載的並不完全,所以煉化了身上那些積累起來的戾氣之後,還會有什麼變化當時的我並不明白。但是當時看完那篇,我就忽然明白了他突然出現後,那看似幫我,但一定要用你奶奶的屍體來施法的舉動背後的真實目地。
否則,當時死在老屋內的人那麼多,他根本無需硬要你奶奶的屍體的。而且他那次出現,並不光是提煉和收集你奶奶身上的陰德那麼簡單,基於我當時糊里糊塗的同意,當時他連我身上的陰德也給提煉走了。
所以他纔會在事後,額外的幫我抓回孫二瘦子。那並不是好心,而是爲了修煉幽煉返還時的禁忌。可憐我那十五年,還在恨他的間或,有時候還會對他的猝死有些可惜!
幸好這瞎了眼的賊老天偶爾也會睜睜眼,讓他因爲在抓孫二瘦子的過程中,留下了痕跡,結果猝死在了跟蹤而來的師父他們手裡。
隨着那個問題的解開,當初我問師父的那些答案也就忽然有了答案。那時節修爲已至通微至境的師父一見到滿身血污的我,就立刻感應到了我身上衝天的怨氣和冰封的內心。隨後又在靈眼中看到了我身上被那黑影動過手腳的痕跡。
於是,在他馬上清楚面對的我是這段時間來,被人們傳播的紛紛揚揚的滅門慘案的苦主,曾經善名遠揚的劉大善人之後,動了悲天憫人的心,這纔開口將當時已經走投無路的我收留到了門下。
而十五年來從來不問過過去的經歷,只不過是師父他老人家想用道門密法化解我的怨氣和我被冰封的心靈啊!
等我想明白師父這些問題之後,我當即決定在師父的靈前多陪他半年。以報他這麼多年來對我的愛護之情,然後再下山去了卻我的血海深仇。
於是,我就在後山一面爲師父守靈,一面繼續翻那本降頭術。結果,到了六個月的守靈結束之時,不但我道法上原本大成的修爲再做突破,而且也藉着那本降頭術中所載的各種法門,也讓我在修行上真正跨過了所謂的通微之境,晉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下了山之後,我直奔老家。十五年來不問世事,唯一最掛心的就是你父親。可是到了你舅爺的門口,這才發現他們早已經遷走。心灰意懶的我回頭給你奶奶她們上過墳後,這纔將滿腔的鬱怒化成了復仇的行動。
又是前後整整十二年,在這十二年裡,我不管這世道中的多翻變遷,只管踏遍千山萬水,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按着我深刻在腦海中的名單和綽號,將那些當年毀我家園,殺我妻兒的劫匪一個個找到,用盡我所知道的最殘忍、最血腥的方法,一個個都當着他們的面,把他們的家人殘殺殆盡,然後再把他們和他們家人的魂魄也全都收集在我特意熬煉過的,那個孫二瘦子姑娘的紫河車中。
我要讓他們不但爲你奶奶她們償命,而且還要讓他們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消停,永受無窮無盡的術法鎮壓熬煉之苦。只有這樣,我晚上睡覺的時候纔會安心,我入定修行的時候修爲纔會日夜精進!”
一口氣說道這裡,滿臉猙獰的劉不愚停住話頭,斜眼掃了不住點頭的孫子一眼,這纔在欣慰的心境裡頭,繼續開始了他的訴說:“當我將最後一個劫匪的全家都滅了門之後,我這才發現心裡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恰好隔了不久,我一直都在苦苦搜尋打聽着的你父親忽然有了明確的下落。
於是,我就趕到了這座城市,終於在這城市邊上的郊區裡,見到了整整二十七年來沒見過一面的兒子。
可是,當我出現在你父親面前時,他卻像趕狗一樣的把我往外轟。我是他親身父親啊,他怎麼可以這樣子對我?雖然這二十七年來,我從沒盡到過做父親的責任,可我心裡,我心裡從沒有一刻忘記過想念他,牽掛他,他爲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我?”
幾乎是吼叫着說出這番話,剛剛還心有欣慰的劉不愚在這一刻,臉上流露的卻只有傷心和激憤。似乎,他又回到了當年初見兒子時的那種黯淡場面。
“爺爺,爺爺!冷靜點,那些不都過去了麼?你冷靜點。”這一夜,在心境經歷過太多匪夷所思的衝擊之後,此時的劉英奇反倒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特冷靜和沉着。
“極度混亂的背後,或許就該是像他現在這樣,這般的冷靜吧?看來這次我賭對了!”在孫子的提醒和安撫下,有些激動的劉不愚臉上儘管略略覺得有些尷尬,但心裡卻又着實的老懷大慰,覺得這一把自己博對了,眼下,只需再燒上一兩把,火候也就該足了。
一想到這裡,他長吸了口氣,讓自己稍微平靜了一些後,又繼續說道:“當時的他因爲你死去的舅爺他們的關係,在這裡的處境很不好。每天忙裡忙外的奔波,掙的錢卻剛能養活自己。他都快三十歲的人了,身邊又沒什麼拖累,長相品行也都不差,可就是找不到一個老婆,脾氣還死倔。
總之,當年我是一次次的想盡辦法要和你父親接觸,而你父親就一次次的將我拒之門外,連個解釋和提問的機會都不給我。
但他不管再怎麼樣,還是我兒子,我除了遠遠的關注着他,我還能怎麼樣呢?他也知道我在身邊遠遠的關注着他,可他就是不給我任何的機會。就這樣,我們耗了一年多的時間,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自己明明也很心動,卻又謝絕了人家。
看到他一整夜在那裡唉聲嘆氣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第一次在拂曉的時候衝進他的那間破屋子控制住了他,直接用秘術搜取了他腦海中的記憶。
結果這才知道,當年因爲同意那黑影挖墳取屍,令你舅爺他們一家恨我入骨,從小就給你父親灌輸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你奶奶和伯伯姑姑們都是因爲我,纔會被人害死的等等之類的東西,甚至你舅奶都告訴過他,我從他一生下來,就不想要他,把他扔到外面喂狗,是他們把他揀來養大這樣的狗屁話。
也不知道他們是聰明還是傻,從一生下就被養大的孩子居然沒給他改名字,也沒騙他說他們就是他的父母。也幸好他們沒這樣做,只是採用這樣對你父親灌輸仇視我的做法。否則按我當時發現這些原委時的憤怒,我想我很可能就會連夜跑去刨開他們的墳,把他們的屍骨從墳墓里拉出來和他們對質。
但是他們沒那麼做,所以當時憤怒如狂的我還是看在你奶奶和他們養大你父親的份上,饒恕了他們。
從心裡放過他們後,我兩耳光將你父親從昏沉中抽醒,把以前發生的事給他說了一遍後,又將我當年變賣家財企圖拿來當賞金的那些金條全都砸在他牀頭,直接警告他,“認不認我這個當爹的沒關係,反正這幾十年我沒養你你也長大了。但是如果三年之後我再來,還看不到你有了媳婦和孩子的話,就別怪我這個十惡不赦的混帳老子心狠,直接送你去和你娘他們問個清楚!”
說完這些話後,我就直接用遁術離開了,否則我怕我一個控制不住,當時就直接殺了他。
等我離開你父親後,一個人跑到對面南山的山頂對着天空狂吼一通。吼完後我越想越氣,我劉不愚這一生都做了些什麼?爲什麼要讓我接二連三的遭受這樣令人心碎的打擊?說什麼善有善報,難道就報在了這裡?
被我救了命的人找人來搶我殺我全家,我不認識的人連死了的人都不放過,跑來盜採什麼陰德,我自己生的兒子不認我,像轟狗一樣的往外轟我,難道這就是善報?如果是這樣的話,從今往後,我發誓我要惡到不能再惡,狠到不能再狠,我要看看你這瞎了眼的賊老天怎麼來報應我!
就從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要給我孫子祭煉聚福降,我要我劉家的子孫不但一生下百事順遂,諸福環繞,還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劉家的子孫永遠不再受它的擺佈。”
“爺爺!”控制不住心頭的震撼和激動,劉英奇臉上竭力保持着的冷靜,終於在有若魔神般指天而立的劉不愚面前崩潰。
“所以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到處瘋狂的搜尋和準備一切,間中儘管在某個地方出現了點紕漏,但我還是趕在你母親生下來之前,給你煉成了聚福降。
就在你即將出生的那天晚上,我當着你父親的面,讓他親眼看着我施法將聚福降下在你身上。那時節,我清楚的看到在他裝作一臉不願意的背後,面對我施展出的神通,那種驚慕交加的神情。
那時候,硬是沒抵擋住金條誘惑的他終於明白了金錢的好處,已經開始偷偷摸摸在做一些小生意。我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但當時另有所思的我還是選擇了暫時離開。
因爲通過這次採煉聚福降,還讓我參透了那個當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法門,幽煉返還的最終目地。
原來那篇被叫做幽煉返還的古怪法門,前面的屬於降頭術的部分,很可能就是無數降頭師夢寐以求的,傳說中比飛頭降還要高上一層的無上降法,飛天降的殘部。”
飛天降原本在傳說中,是降頭術術士們追尋的終極降法。就像道門最後追尋的白日飛昇,佛門最後追尋的立地成佛一樣,一旦降頭師煉成了飛天降,那就意味着他走上了降頭術的顛峰。
但是傳說總歸是傳說,除了降頭師中極爲有限的幾個源遠流長的古老宗門中,有飛天降的點滴傳說和記載外,並沒有幾個降頭師真正相信這門降法會真的存在。
但隨着劉不愚這些年來對降頭術研究的逐漸深入,同時也憑藉着他對道門大宗龍虎山密術的深厚修爲和了解,竟讓他慢慢發現,那本降頭術的書最後羅列出的那門古怪法門幽煉返還中,屬於降頭術的那部分非常像是傳說中飛天降修煉法門,而後面像是道門密法的那一部分,則很像是被人給改變過的一些道門密術。
而這隔被稱爲書上叫做幽煉返還的古怪法門,竟隱約顯露出另一種與衆不同的修煉路子,而這種路子看上去竟似乎還有成功的可能。
儘管以他的眼光來看,明顯覺得改變過的這些道門密術在很多方面都有着缺憾,但不可否認的是,改變道門密法的這個人在將兩種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極端相反的修行法門的融合的嘗試上,無疑指明瞭另外一條路,一條有別愚降頭術和道法修煉,卻又完全也有可能很快傳說中顛峰的新路。
也就是說,這個被稱爲幽煉返還的古怪法門,是一種依靠修煉降頭術而快速得到強大的力量,然後通過改變後的道門密法借用一定的媒質,在儘可能的短的時間內,把那些由降頭術而來的力量熔鍊成類似道門純正丹氣的能量,一舉突破仙凡之界的無上法門。
所以當年劉不愚儘管看到了在自己施法中兒子眼中的心動,也明白這可能就是父子關係可以改善的最佳契機,但是一心想要研究和探索這古怪法門的他還是暫時選擇了離開,展開了他在修行圈內的大肆結交。
因爲通過這十多年在各地對仇家的追殺,他深深認識到,不管他個人有多大的力量,做的有多隱秘,但是稍有不慎,總還是會有其他的修行人跳出來進行阻撓。但是也有很多次,他處在快要被人發現秘密的時候,他身上的道袍,道門大宗龍虎山的招牌卻讓他輕而易舉的躲過了被懷疑和揭穿的可能。
所以儘管在很多年前,他對除了自己兒子之外,對其他人的真心已經被冰封了起來,但他還是深刻的體會到了宗派和人緣對他做事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因爲和各宗派人士的結交,也使得他在修爲和術法方面有了極大的提高,是他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句話有了自己獨特的理解。
所以當他這次參透這嚴重關係到他自己最終目地的古怪法門後,爲了儘快將之修訂完整,他更是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熱情,對他所知以內的各大宗門中的人展開了刻意的結交。
一直到三年後,生意已經做上了軌道,正在快速發展的兒子在商場上,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被鉅額詐騙之後的求助時,他這個做父親,這纔有了肯叫他聲爹的兒子,以及已經會喊他爺爺的孫子。
但是,曾經橫亙在父子之間的那一堵厚牆,卻並沒隨着天長地久的相處而完全消失,只不過慢慢變成了另一種模樣而已。
對於這一點,別人感覺不到,但是夾在這對父子之間的劉英奇,卻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
所以纔有了今天這一番揭密似的對話。當然,除了達到相互理解這個目地之外,已經混成了人精的劉不愚還有更重要的計劃需要孫子的理解和配合,所以他纔會這麼這麼辛苦的說道了現在。
“英奇,知道我爲何會選擇今天把這一切都告訴你麼?”
“爺爺是希望英奇能做好和父親之間的溝通,讓我們劉家在我們老少三代人的努力下,進一步的振興起來。”
聽完了爺爺漫長的敘述,心中最初的振盪和歉疚早已經被自己家人苦難的經歷給衝散的劉英奇這時直起腰來,邊說,邊一臉敬佩的望着自己這個不得了的爺爺。
“英奇你能明白爺爺的一番苦心,爺爺心裡真的很欣慰。不過今天把這些都一股腦告訴你的原因,卻不僅僅在於詞。還有更重要的一步需要你來完成。只要你能順利的完成這一步,爺爺就算是現在就死了,九泉之下也會瞑目。”
“啊?爺爺,莫非?“劉英奇心裡一震,頓時就覺得一股狂喜漫過了自己的心田。
“不錯,有了下面那傢伙的幫忙,幽煉返還,也就是我所準備的千魂破天陣已經到了它該發動的時候!”
隨着劉不愚這句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密室之外,炎熱的夜空中忽然有一陣陰風吹過,穿過樓後的樹林時,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這聲音在寂靜的劉家大院裡聽起來,就像有無數人在隱隱的哭嚎。
有人說,一個地方,聚集了百鬼,夜裡就會聽到這樣的哭聲,那要是一個地方,聚集了上千的孤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