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正自思忖着太子的人選,送李希顏出宮的近侍太監樑民已是匆匆回了奉天殿。朱元璋看他大汗淋漓的模樣兒,沒好氣道:“送老夫子出去了?就這麼一起子路,至於弄得跟落湯雞似的嗎?”
樑民忙賠笑:“萬歲,這您可冤了我了。我這一頭一臉溼噠噠的,有一半是汗,還有一半啊是雪。外面正下着暴雪呢!”
“哦?”朱元璋一愣,擡眼看了看殿外,果見外面雪花成片成片地落着,就着冷風搖搖曳曳地跌在地上,發出瑟瑟聲響。
朱元璋神情有些憂鬱,悵悵地望着殿外,長吁了一口冷氣,似問似答、又似自語地喃喃道:“今年的雪似乎要比往年大了一些啊——”
樑民偷偷看了看朱元璋,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賠笑着道:“可不是嗎?方纔我只走那麼一段路,就跟個雪人兒也似的。嘻嘻嘻,回來的時候路經洪武門門口,還以爲是哪個渾球在堆雪人呢。靠近去一看,竟然還會動,把下官嚇得呀......嘖嘖嘖......”
朱元璋見他囉裡囉嗦,卻也聽出了一些眉目,眉棱骨不禁一挑:“嗯?洪武門外還有人跪着?朕不是要你去傳旨讓他們去順天府報道麼?怎麼?你沒傳朕的旨意?”
樑民想着洪武門口雪人的事正覺得好笑呢,聽朱元璋這威壓地一問,頓時心就冷了下來,臉都有些慘白,暗悔自己多口,忙解釋:“萬歲明鑑,旨意都傳到了的,各地來奔喪的督撫也都走了。那跪着的,是剛剛來請見的錦衣衛指揮使楊憲楊大人,下官正要稟知的呢。哎......只怪下......”
“楊憲回來了?”朱元璋目光“霍”地一跳,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厲聲打斷道:“你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叫進來?!”
樑民不料朱元璋變臉如此之快,呆了呆,待反應過來時已慌得一溜小跑地便去了。只須臾,雪人也似的錦衣衛指揮使楊憲來到奉天殿內,正要磕頭報名,朱元璋已是高聲道:“門外可是楊憲?不用報名了,趕緊進來吧”。
眼見楊憲誠惶誠恐地躬身進來,朱元璋指了指東側一張墊着鵝毛墊的瓷墩示意坐下,又朝樑民吩咐:“去給楊大人取杯熱茶來”。
待一切畢了,閃眼看了看滿面肅穆的楊憲,朱元璋似乎明白了什麼,臉也陰沉下來,咬着細牙斷然道:“樑民,讓宮女太監們都出去,你也去守在奉天殿外。任何人都不許靠近!違令者格殺勿論!”
樑民聽着這殺氣騰騰的話,又望了望神情有些奇怪的朱元璋和楊憲,也不知出了什麼事,無聲地嚥了一口唾沫便退了出去。
偌大的奉天殿立時就只剩下楊憲和朱元璋兩個人,二人都沒說話,只聽着燭火燃燒發出的吱吱聲與外頭雪花落地的瑟縮聲混在一處,襯得奉天殿內詭氣森森。楊憲內家功夫深厚,在大雪中尚不覺寒意,在這奉天殿裡卻無端地打了一個寒噤,便再也坐不住了,忙從瓷墩上站了起來,跪到中央,叩首:“臣楊憲,不負聖命,特回來繳旨!”
朱元璋身子一震,很快就定住了,儘量放平了語氣:“哦......你一路辛苦了。這都已經亥時了,宮門都落了鎖。你大可以回去歇息一宿再來嘛。”
楊憲擡眼偷偷瞟了一眼朱元璋,但見他話雖說得平和,神情卻有些猙獰,臉色隱隱地泛出慘白來,情知這位皇帝是在強壓着心頭的激動,便也暗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許久方強笑道:“萬歲體恤,下臣封神碎骨無以爲報。只是茲事體大,而且萬歲日夜掛懷於此。下臣早一個時辰、早一刻將實情稟知了萬歲,便是多盡了一份忠心。若是萬歲今夜不召見於下臣,下臣也是該當在洪武門外跪侯的,只等一開宮門便來求見——”
楊憲不虧跟着朱元璋數十年的老臣了,這些話說得十分得體,朱元璋聽了也是淡淡一笑,虛扶起了一下:“你是朕的老臣了,怎麼還說這種頌聖的話?來來來,有什麼話起來說吧,跪了一夜了,還沒跪夠麼?”
如此溫存體己的話能從朱元璋口中說出來,是極難得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也少不了要感動得落下淚來。楊憲卻蹙着眉,沒有絲毫喜色,也沒有起身,反倒是又磕了一個頭:“萬歲,此事......下臣還是跪着說爲好。”
朱元璋目光一跳,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又回到須彌座上穩穩地坐了下去,神情也爲之肅然:“好,那你說吧。朕聽着呢。”
楊憲瞟了一眼朱元璋,輕咳了一聲,暗壓着心頭的恐懼和緊張,舔着有些發乾的舌頭奏道:“下......下臣奉聖命陪着蔣瓛由河南走黃河水路、從潼關上岸,走華山、臨潼,而入西安,在西安府也都去太子殿下去過的線路一一走了一遍......”
“嗯,如何?”朱元璋閃着眼忽然問道。
楊憲囁嚅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涼氣,方緩緩道:“下臣等......下臣等......確發現了一處疑點。”
“什麼疑點?”朱元璋霍然起身,盯着楊憲問道,已是全然沒了方纔的溫存和體恤。
楊憲忙磕了一下頭:“下官等仔細思量,發現疑點便在潼關的一處茶攤上。太子殿下中毒,只怕便是回京時在這處茶攤遭的毒手!”
“什麼?”朱元璋踉蹌了幾步,來到楊憲跟前,咬牙厲聲追問:“如何下的毒?蔣瓛做什麼吃的?下毒的是何人?”
楊憲原本就已緊張,此時被朱元璋這麼連番追問,一顆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兒了一般:“這......這處茶攤太子殿下入西安時曾去過,當時並沒有什麼異樣,因而回程時便少了兩廂防備。而且下毒之人假意爲太子選瓜,實際是用毒針刺入了哈密瓜內,當時下毒人又用一手空手開瓜的戲法迷了衆人的眼,因而......因而太子殿下才會誤食毒瓜,其他人卻沒有事。”
朱元璋呆了呆,頭一陣眩暈,忙就近坐了瓷墩上,撫着額許久,方慘然問道:“下毒之人呢?是誰?朕......朕要將他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