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暮遙睜開眼睛,正看到薛靖初在臨帖,喚道:“薛姐姐。”
薛靖初擱下手中的筆,笑道:“你醒了。”站起來倒了杯水給她。
謝暮遙斜倚着,就着她手喝了水,偏頭看她手中的書卷,問道:“在看什麼呢?”
“我一直覺得凌雲子的書房裡除了道經還是道經,沒想到今天居然找出了一本詩集,也不知是誰放進去的,就拿過來看看了。”她把書提起給謝暮遙看,是一本李義山詩集。
“原來姐姐也喜歡詩,我還以爲姐姐只喜歡散文呢。”謝暮遙笑道。
薛靖初怔了一下,笑道:“本來是不喜歡的……”
“後來怎麼又喜歡了呢?”謝暮遙好奇地道。
薛靖初沒有答她,徑自出了會兒神,才笑道:“也不算喜歡,只是偶爾看看罷了。遙兒喜歡詩?”
謝暮遙點點頭,“在家的時候,大哥哥喜歡看詩,也經常教我學一些的。”
薛靖初笑道:“既如此,我倒要考你一考。我出上句,你對下句吧。”
謝暮遙笑道:“哥哥說過,科考的時候明經科會有這種考法,姐姐你怎麼知道的?”
薛靖初又是一愣,方笑道:“明經科考的是四書五經,和我們這個可不一樣。”
謝暮遙搖頭,“這我可不知道了。我在家和哥哥玩的時候,他也沒說過。”
薛靖初一手執書,笑得很奸詐地道:“好,那我們也來玩吧。我出你來對。”
謝暮遙抗議,“你剛看完呢,該我出你來對纔是。”
薛靖初拋了書,道:“好吧。你出就是。李義山我剛看過,就跳過他吧。”
“好。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
……
兩人一行問一行答,問的是飛快,答的也是不假思索,薛靖初正得意地看着謝暮遙,卻聽她出了一句:“夜深忽夢少年事。”
薛靖初愣住,半晌接了句:“唯夢閒人不夢君。”
謝暮遙愣了愣,忽然爆笑,連眼淚都出來了,道:“不對,這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下句明明是夢啼妝淚紅闌干,你記錯了吧。‘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好像是元稹的句子,我也記不清了。”
薛靖初臉色黑黑的替她抹去了眼淚,才道:“誰說我記錯了,我這是集句。”
謝暮遙愣住,“集句?”
薛靖初洋洋得意地道:“對,你哥哥沒告訴你麼?”見她搖頭,便循循善誘道:“這集句呢,就是截取前人一代、一家或數家的詩句,拼集而成一詩。你看,‘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閒人不夢君。’挺配的吧。”
謝暮遙不由自主點點頭,忽然看到薛靖初奸詐的笑容,才醒悟道:“你騙我,我們剛剛明明講好我出句你對句的,你明明答錯了還騙我說這是什麼集句……”
薛靖初哈哈大笑,道:“真笨,現在才反應過來。不過集句呢,也還是有的,不信回家問你哥哥去。”
謝暮遙瞪着她,道:“明知道我回不了家還用這個來搪塞我,我纔不信呢。”偏過頭不理她。薛靖初哄了好一會兒才哄得她轉過臉來,還是氣鼓鼓的。
“好啦彆氣了,剛剛使詐是我不對,但我真的沒騙你啊。”薛靖初輕聲哄着,“將來我帶你去人間看看就知道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謝暮遙不答,好一會兒才悶悶地道:“小時候在家,我老是不會背詩詞,都是大哥哥這樣幫我的。”
兩個小小的孩子坐在花園裡,大點的孩子捧着書專心致志地出上句,小點的坐在哥哥懷裡,用細細的嗓子回答,不時玩弄着他的長髮,常惹得路過的下人們吃吃的笑。
薛靖初靜靜地聽着,也笑了笑,卻沒有說什麼。謝暮遙沒發現她的不對勁,自顧自地追念道:“好久沒見爹孃和哥哥們了。”
薛靖初摸了摸她的頭,道:“總會見到的。”
謝暮遙點了點頭。
薛靖初笑了笑,調侃道:“是我太笨了,不該和狀元郎手把手教出來的妹妹比才情。說起來呢,元稹人不怎樣,詩還是不錯的。”
謝暮遙臉一紅,笑道:“比起哥哥來,我還差得遠呢。”
薛靖初大笑道:“有時間一定要去見見你哥哥。你整天誇得他天上有地上無的,我倒要瞧瞧是不是名副其實。”
謝暮遙驕傲地道:“大哥哥的好可是公認的,纔不是我亂說,你見了就知道了。”
薛靖初敲了敲她腦袋,道:“好,你家哥哥當然是什麼都好啦,我不說了還不行麼。”
謝暮遙吐了吐舌頭,皺着鼻子笑了,結果惹得薛靖初又捏了捏她的鼻子,痛得她直齜牙。
門吱呀一聲開了,兩人往門口望去,正看到趙晰推門而入。薛靖初起身道:“你來了。那遙兒,我先出去了。”
趙晰道:“薛小姐止步。”他的面色很嚴肅,薛靖初不由得停住腳步,疑惑地看着他,卻見他緩緩道:“父王讓我們回地府去。”
“啊?”兩人齊齊驚訝。雖然她們出來的時間確實不短了,但是值得閻王爺親自發話讓她們回去的事可不多,“出了什麼事?”
薛靖初反應得很快,盯着他問道。
趙晰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父王派來的人一個字也不肯說,只是催着我們回去。”
謝暮遙有些擔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薛靖初。
薛靖初斜倚着牆,深思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她開口道:“那你先回去吧,遙兒身體還沒養好,不能回去。”
趙晰愣了下,苦笑道:“遙兒身體還沒好我也知道,可是父王的命令已經來了,恐怕非得回去不可。薛小姐有事的話倒是可以留下的,父王沒有提到你。”
薛靖初冷了臉,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發。謝暮遙忙道:“薛姐姐,不必擔心我,你有事的話就留下吧。我先回去好了。”
“如果我讓你留下呢?”薛靖初冷冷地道。
謝暮遙垂了眼睛,低低道:“這……既是父王的命令……我不聽……怕不大合適吧……”
薛靖初冷哼一聲,瞟了眼趙晰,又是一聲冷哼,摔簾子出去了,口中冷冷地道:“那你就自己回吧。我還有事,不奉陪了。”
謝暮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盛怒而去,訥訥道:“薛姐姐……她……爲什麼生那麼大氣?”
趙晰笑了笑,道:“薛小姐大概不喜拘束,因而心緒不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謝暮遙哦了一聲,想到薛靖初確實不喜歡被約束,這樣子心情會不好也很正常,道:“好吧。可是我們要怎麼回去?”
趙晰上前抱起她,嬉笑道:“你身體還沒好,當然是爲夫抱你回去了。”謝暮遙大窘,無奈身體還沒完全好,欲掙扎卻抗不過趙晰的力氣,只得叫道:“你做什麼,快放我下去。”
趙晰噓了一聲,微笑道:“別講話別動,很快就回去了。”
謝暮遙愣了愣,就在這一瞬間一道白光閃過,她只覺天暈地轉,心下煩悶欲吐,待再回神已是到了地府。
趙晰抱着謝暮遙走到宮門前,赫然見到門口立着一行鬼差,爲首的鬼差看到他,上前行禮道:“殿下回來了。”
趙晰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人仍是低着頭,道:“屬下不知,是閻王爺派我等前來守着的。”
趙晰眯着眼睛看着他,只看得他全身不自在了才移開,舉步往裡走去。
那人在身後道:“閻王有令,殿下若無要事,請不要隨意出宮。”
趙晰止住腳步,問道:“爲什麼?”
那人不敢擡頭,道:“閻王爺吩咐的,屬下等不敢問詢。”
趙晰道:“父王呢?”
那人回道:“閻王爺讓我轉告殿下,他會來找你。在此之前,請殿下先留在宮裡。”
趙晰淡淡道:“知道了。”徑自走了進去。
謝暮遙甫一看到這些鬼差就懵了,待到趙晰將她放在牀上時,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趙晰替她理了理鬢髮,溫聲道:“沒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謝暮遙還要說什麼,卻被他止住,只得眼睜睜看他走了出去。
趙晰走到後院裡,負手看天,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道:“出來吧。”
一條黑影不知從哪裡瞬間閃出,跪在他面前,“殿下。”
趙晰沒有看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人道:“回殿下,大殿下被人偷襲了,現在還昏迷不醒。”
趙晰皺眉道:“趙遺被人偷襲?什麼時候?被誰?”
那人道:“就在三天前,是誰還不知道,閻王爺很生氣。”
趙晰嗯了一聲,沉吟道:“三天前,正是我被人偷襲的日子,這……那父王爲什麼要將我軟禁起來?”
那人遲疑了一下,又怕趙晰不耐煩,低聲道:“因爲……傷大殿下的飛劍是殿下你的法寶。”
“什麼?!”趙晰霍然回頭,緊緊盯着他,道:“你剛剛說什麼?”
“刺傷大殿下的法寶,是殿下的飛劍。”
趙晰猛地轉身,念訣召喚飛劍,只覺一股大力拉扯着靈力,飛劍卻沒有飛回來。那人道:“飛劍已經被閻王爺鎖住了。”
趙晰雙脣抿緊,振袖離去,又停住腳問道:“判官大人呢?”
那人伏在地上道:“判官大人前幾日去了人間,還沒回來。”
趙晰的手暗自緊握成拳,“地藏王菩薩也不在是麼?”
“是。殿下,這事……”
趙晰冷笑道:“好算計!”停了一下,平靜下來,放緩了聲音道:“你先去吧。我自有主張。”那人領命而去,一瞬間不見了蹤影。
看着他離去的方向,趙晰恢復了淡然表情,眼神中卻隱隱帶了一絲狠厲,忽然低聲喝道:“來人!”
一縷青煙般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跪在他身邊,道:“殿下。”
“去找判官大人,請他回來,越快越好。”
“殿下,你回來了。”小因從暗處走出,喜道:“殿下功力恢復了?”
趙晰嗯了一聲,沒有回頭,忽然道:“小因,這次的事你覺得該當如何?”
“殿下,小因覺得,”小因思忖了下,道:“雖然大殿下沒死,但對計劃也沒有太大的破壞,殿下不必憂心。”
趙晰沉吟着,道:“說的有理,趙遺那種蠢貨,死不死也沒什麼要緊。”
小因笑道:“正是。殿下能毫髮無損,真是意外之喜。”
趙晰沒有笑,想到爲他受傷的那人,又想到半月之後,心中微有些鬱結,但很快就拋開了。
“殿下,”小因看不到他的神色,措詞道:“要不要將謝家小姐受傷的事告知閻王?”
趙晰思索了一下,道:“不必,這時候說出去反倒惹人懷疑,等他自己上門來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想必不會讓我等太久纔是。”
小因應了聲,道:“那法寶殿下可帶着?”
趙晰道:“不在我身上,在薛小姐手裡。”
小因大驚,“殿下……”
趙晰也蹙了蹙眉,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寫封信,你找個得力的人送出去,交給薛小姐,請她在三天內回地府。千萬注意別露了痕跡。”
小因一凜,恭聲應是。趙晰又道:“送了信,你去看看王妃吧。”
小因試探道:“殿下不去麼?”
趙晰不答,揉着額頭道:“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