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姑娘。”那夫子很快地站了起來, 卻並不靠近,兩個人就那麼站着。
“我……我是來還書的。”霍小香頭怯生生地道,低得更低了, 遲疑地將手裡的書遞了過去。
夫子並沒有接, 溫和地道:“不必了, 承蒙姑娘多方照顧, 遺簡無以爲報, 這書權作我的一點心意吧。”
“真的嗎?”霍小香驚喜地擡起頭,又遲疑了下,笑容漸漸消失了, 小心翼翼地問:“這本書我已經看完了,能不能換一本?”
“自然可以。”韓遺簡笑了, “霍姑娘想看什麼書?”
“隨便什麼都行……”霍小香脫口而出, 見他愣了愣, 忙改口道:“啊,那就你上次說過的那什麼……千字文好了。”
說罷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頭髮, 有些希冀又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好的,霍姑娘稍等。” 韓遺簡點點頭,讓霍小香在門口等着,自己進去拿書。
謝暮遙一會兒看着霍小香,一會兒看看薛靖初, 霍小香的表情羞澀又緊張, 臉上滿滿的都是少女心思, 而薛靖初的臉色卻一直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水, 深沉得看不到底。謝暮遙覺得很爲難, 薛靖初現在是她最親的人之一,自然是不必說的, 可是她也不希望霍霍受到傷害,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了。想來想去,她忽然有些怨上了那個韓遺簡,但他從始至終並沒有任何逾禮之處,甚至有些刻意的疏遠,顯然也並不是他的錯。她暗暗嘆了口氣,抓緊了薛靖初的手,薛靖初似有所覺,回頭安慰地笑了笑,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謝暮遙又嘆了口氣。
她這些心思不過一瞬間而已。那韓遺簡很快出來,將手裡的書遞給霍小香,笑道:“若有不懂,請儘管來問我。”
“謝謝夫子。”霍小香歡天喜地的接了過來,月光下她的眼睛彷彿在閃閃發光,水融融的十分美麗,含情脈脈地看着他。
“霍姑娘客氣了。天色已晚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韓遺簡彷彿沒有看懂她的意思,非常不解風情地下了逐客令。
霍小香有些失望,咬脣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表情嚴肅,並不似玩笑,只得悶悶應了聲,低了頭慢慢往回走。
“路上黑,姑娘小心。”待她走出了十幾步,韓遺簡忽然開口道。
“嗯。”霍小香頓時高興起來,回頭衝他燦爛地一笑,轉身跑走了。
韓遺簡默然地看她小鹿般輕快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面上忽然露出非常痛苦而蕭瑟的表情,慢慢闔了門,拖着步子回了書房。
謝暮遙被薛靖初拉着跟過去,看他慢慢地淨了手、面,焚香安坐,從几案上展開一幅畫,細細地用手摩挲着,月光照着畫中人神采飛揚的眉眼,栩栩如生,彷彿真要活過來一般,赫然正是薛靖初。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韓遺簡喃喃地道,一滴淚滴落在畫上,湮開了墨跡,而畫中人笑容依舊。
“爲什麼我老覺得你其實沒走呢……其實你就在我身邊,只是不肯出來見我……不,你說過你要遍訪仙山,怎麼可能留下來呢……我傻了……可是……我怕我要堅持不下來了……我很想你……你在哪兒呢……”
謝暮遙看着涕泗橫流的韓遺簡,一時有些目瞪口呆。她沒想到外表一派沉靜淡漠的人竟有如此濃烈的情感。房間裡並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和無邊的寂寞,這種徹底的自由使哪些平素裡不能對外人道的痛苦掙扎眷念相思展露無遺。
韓遺簡無聲抽噎了一陣,將那畫細心捲起,放回原處。他又打開一個小小的木匣,裡面層層疊疊地放滿了紙。他拿出一張雪白的蜀箋,展開,用筆飽蘸了濃墨,一筆一筆地抄着詩文。謝暮遙驚訝地發現,他所寫的詩句並不是同首詩裡的,而是不同的詩裡截取幾句組合而成,她猛然明白過來,這就是薛靖初曾說過的集句。
“甘從千日醉,恥與萬人同。”
謝暮遙感到薛靖初鬆了她的手,慢慢走了過去,一手捏住了那筆管,在他寫下“吹皺一池春水”的時候,握着他手對出了“能消幾個黃昏”。她還是隱着身,連一絲氣息俱無,她的手覆着韓遺簡的手,卻如流水般了無痕跡。
韓遺簡感覺到手被一股力量推動着,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那句詩。他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什麼也沒有,彷彿一切不過他的錯覺,那些字本來就是他自己寫上去的一般。他微微顫抖起來,又寫下了一句:
“萬里飄零身未了。”
紙上很快出現了對句:
“幾番離合總無因。”
韓遺簡抖得越發厲害,死死盯着那憑空出現的一行字,勉強控制着自己,抖着手寫下:
“別來風月爲誰留?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紙上再次慢慢出現了幾行墨跡:
“啼到春歸無尋處。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韓遺簡的手再也握不住了,那輕如鴻毛的筆從他掌中滑落,卻詭異地停在了半空中。
“阿初……阿初……是你麼,是你回來了?”他惶惶然地梭巡着,除了屋子裡的東西以外,什麼也看不到;他的手胡亂地摸索着,卻毫無阻礙地穿過了薛靖初的手,而不自知。
“阿初,阿初!我知道你回來了,你出來啊!”
聽着他絕望的呼號,那麼淒厲而無助,薛靖初心中直如萬箭攢射。她咬緊脣,強忍着眼淚,顫抖着手寫下:
“憶君心似西江水,
不見故人彌有情。
半夜燈前十年事,
斷雲流月卻斜明。”
書罷擲筆,她拉着謝暮遙飄然而去,始終沒有和韓遺簡說半句話。
情到濃時情轉薄,多情卻總似無情。
謝暮遙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薛靖初,一時竟有些害怕,緊緊握着她手。她的指尖冰冷似雪,面色慘白,簡直要和月光融爲一體了。晚風甚涼,鬼魂自然是不怕冷的,她卻莫名地覺得心寒,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謝暮遙攬住她的肩,這些許的溫暖讓薛靖初覺得安慰了些,心卻彷彿一下子脆弱了,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薛姐姐……”謝暮遙有些擔心,不由得喚道。
薛靖初搖頭,示意她別出聲,眼淚繼續流個不住,好像心裡的委屈裝了太久,太沉,要一次盡情地宣泄個夠。
“轟”地一聲,一道紅光沖天而起,驚醒了尚自沉迷的兩人。薛靖初擡眼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好像……好像是那韓……”
謝暮遙話音未落,薛靖初已一把拉着她往回跑,瞬間到了私塾處。那紅光已經消失,四周安安靜靜的,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薛姐姐,這……”
“遙兒別怕,剛剛是有人在攻擊我設的保護結界。”
“保護結界?”謝暮遙驚魂甫定,訝然問道。
“是啊,薛大小姐唯恐她心上的情郎受傷,當年費盡心力,特地設了這麼一個防護結界,鬼神皆不能入內呢。”一個聲音涼涼地從後面傳來,帶了三分不屑三分慵懶,卻是魅惑人心得緊。
謝暮遙渾身僵硬地轉過頭去,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王嫂?!”
來人正是多日不見的董重英。她披散着長髮,着了一身華麗的黑色長袍,上面繡着繁複的花紋,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與髮絲糾纏不休,頗有些悽豔的味道。
“謝家妹妹好啊。多日不見,薛大小姐和謝家妹妹的關係可是越發親密了,連看情郎都帶着妹妹呢。”董重英今晚很有些不同,往日那莊重典雅的樣子消失了,變得妖異而……詭譎。
謝暮遙愣了一下,不知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薛靖初冷哼了聲,還皺了皺眉,“又是你。”
“薛大小姐好像不高興看到我啊。”董重英卻興奮得緊,連眼睛都亮得好如天上繁星,“可教我好生傷心了。”
“董大小姐唱作俱佳,真是好興致啊。既如此,何不去找個戲班子唱一回,卻半夜三更的跑來這山上吹冷風作甚?倒是讓人好生不解了。”薛靖初冷冷嘲諷道,連看也不看她。
“那些戲班子的段子一個一個的都濫俗無比,早看得膩了,哪兒比得上薛大小姐這裡的戲碼精彩有趣呢?”董重英繼續陰陽怪氣地說着風涼話,“再說了,薛大小姐昨晚一聲不吭地就跑了,扔下我一個人,我可是想念得緊啊。”
“薛姐姐是被你抓走的?”謝暮遙低呼了一聲,滿眼的不可思議,“爲什麼?”
“謝家妹妹還是一如既往的單純可愛啊。”董重英嘲諷道,“也難怪,薛大小姐護你護得跟犢子似的,啊不,你看我,怎麼能說是犢子呢,明明是……”
“行了!”薛靖初蹙眉,打斷了她,顯是十分不悅,“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多廢話了,要幹什麼就直接說吧!”
“哎呀,人家好不容易扮回淑女,你就這麼打擊人家,還真狠心啊。”
謝暮遙打了個寒顫,薛靖初不耐煩地道:“若再不說,我可不奉陪了。遙兒,走吧。”
“好,我說。我是來殺他的!”董重英冷笑一聲,忽然殺氣大盛,一掌劈向那茅草房子,一道紅光沖天而起,一層看不見的結界擋住了她的攻擊,房子上連根草也沒掉下來。
屋裡沒有任何反應,想是那韓遺簡已經睡熟了。薛靖初略放了心,轉念又大怒,手一擡砸了個光球過去,“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