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自然是沒有光的,卻有一簇一簇的彼岸花沿途點亮了黑暗,紅得耀眼而張揚。一個影子飄飄蕩蕩地過來,甫一踏上黃泉路便驚叫了一聲:“好漂亮!”
那女孩子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料子是上好的蘇繡,做工極其精緻。然細看卻發現她僅着了褻衣,披散着墨黑的長髮,衣冠不整,不像是好人家女兒。但看那明亮的雙眼,澄澈如秋水,卻又讓人不敢生出絲毫褻瀆之意。
“喂,別摘了,這花地府多得是,趕路要緊。”
女孩子採摘得不亦樂乎,不肯再走,不一會兒就鮮花盈懷。那花也奇怪得很,剛採完又生,彷彿總也採不盡似的。聽到身後黑衣鬼差的催促,她頭也不回地答道:“好的,再等一下。”
黑衣鬼差看着她隨口回答,全無起身的意思,不由頭疼了起來。白衣鬼差板着臉道:“閻王爺還在等着。”
女孩子站起身來,手裡尚自拈了一枝花,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們把我騙來也就罷了,還不許我采采花玩麼,真是豈有此理。”
黑衣鬼差擦了把汗,閉上了嘴。白衣鬼差臉上微紅,也不作聲了。見他們這樣,女孩子抿嘴一笑,又蹲了下去。兩隻鬼差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她,同時嘆了口氣。
要說這鬼差在一般人眼裡是嚇人之極的,爲何卻對一個小女孩如此無可奈何呢?若傳了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牙齒?
這話說來也不長,就是哥倆在勾人的時候遇到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進不去門了。
原來那小姐的房門上貼了一張驅鬼去魅的符咒,也不知道那是哪個高人畫下的,竟硬生生地連鬼差也給攔住了。他們幾次試着要進去,都被擋在了外面,直累得筋疲力盡也還是無法可想。可是閻王的差事誤不得,哥倆想了半天,還是白衣鬼差出了個主意,口中模擬着狂風暴雨的聲響,颳得門前臺階上的花枝呼呼作響。原來他記起那小姐的簿子上寫着她天生愛花成癡,因花而亡。那小姐果然從夢中驚醒,開門照看那花,不慎從臺階上跌下,這才被他們順利勾走了魂。
既然人家是因爲愛花才中了他們的計,那現在她要看花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哥倆自知理虧,也就不好阻攔了。
女孩子抱了滿懷的花,有些意猶未盡地看了眼,才道:“好了,走吧。”
聽見身後如釋重負的聲音,她偷偷咧開嘴笑了。
不知走了多久,女孩子看到了前方立着一道玄黑鑲金高門,上書“幽冥界”三個大字,雖比人間的城門大了許多,倒也不如何嚇人。鬼差將她交給兩個鬼吏,便退下了。女孩子興致勃勃地四下打量着,跟在鬼吏後面走進去。進了大殿,她看到一個黑麪神坐在當中的椅子上,旁邊站着一個白面書生,兩人皆是一般冷冷的沒有表情。女孩子打了個寒戰,有些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步子有些發顫。看見她滿懷的彼岸花,書生模樣的人眼神不由得放緩了,甚至還露出了些微笑意。
這陰暗的地府,是缺少愛花的人的。
“來者可是謝氏之女謝暮遙?”閻王翻看着案上的卷宗,頭也不擡地問道。
“小女正是。”謝暮遙正要順手將花遞給丫頭,卻不見人來接,才明白過來此時已不在家中。她心下驀地一酸,將花放下,對着閻王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禮,進退有度,完全不似方纔嬌憨模樣。
到底大家之女,果然不凡。閻王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會兒,才道:“你陽壽已盡,按例該轉世去了。念你一生未嘗作惡,更偶行善事,今放你投一戶好人家吧。”
謝暮遙謝了閻王,面上卻殊無歡喜之色。閻王並沒在意,只令鬼吏帶她前往奈何橋,喝過孟婆湯就可以出這地府門去那往生橋投胎了。
謝暮遙默默地轉身走出去,淚水已經在眼角堆積,只因了多年的教養才勉強忍着。忽聽一人道:“小姑娘,把花帶上吧。”
她轉身看到了那書生微笑的臉,仍是默默地拾起了花,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抽噎道:“能不能……讓我再看看爹爹他們?”
彷彿這時她才完全明白了自身處境:喝了那湯,她就徹底忘了一切;過了那橋,就真的回不去了。
書生看着她低低地哭,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着,忽然轉頭看了閻王一眼。閻王點了點頭。
他走近她,柔聲道:“別哭了,我給你看就是。”
女孩子收住了眼淚,感激地衝他微微笑了,臉上尚自帶着淚,如雨後梨花清絕幽絕。書生不自覺地怔了怔,忽然想起一張模糊的臉,一張帶着淚水的臉,同樣清麗如雨後梨花。那時他剛做了判官,第一個送走的就是自己早夭的女兒。
她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一切,她的家,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們,以及所有的一切,禁不住淚流滿面。這些在前一刻還是那麼清晰,下一刻就要完全離開她了。曾經那麼唾手可得的東西如今竟成了無助的奢望。她再也回不去了。
謝暮遙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絞痛,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昏迷前她模模糊糊地想到,原來做了鬼也會覺得心痛的麼。
書生面色大變,甚至來不及扶住她,只死死地盯着那幻化出來的另一個空間。閻王皺眉過來看,面色也是一變。
“小公子……殿下……”書生喃喃道。
閻王原本就鐵青的臉彷彿凝固了一般,嘴脣翕動了一下,低不可聞地叫了一聲:“晰兒……”
謝暮遙的手腕上,忽然出現了一條紅線,淡淡地,很快又消失了。兩人一直看着,半晌,卻沒有言語。
“我去接小……殿下。”書生好不容易反應了過來,急切地道。
“不,”閻王沉默了一下,喚了鬼吏上來帶謝暮遙去休息,纔對他道:“就在這裡等着就是了。”
書生一愣,才冷靜了下來,坐回了自己的椅子。看着面色如常的閻王,他忽然覺得有些冷。
不多時,鬼吏領了一個少年進門。那少年衣着邋遢似個乞兒,但眉目清俊,粉面帶笑,觀之可喜,微低着頭默默進來,也不多話,撲通一聲跪下了。
閻王揮手讓鬼吏出去,壓制着心中的激動道:“起來吧。”
少年聽到頭上平淡的聲音,身子一顫,笑容也彷彿僵了一僵,卻很快平靜下來,謝了恩站起來,依舊是微低着頭的。
閻王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只道:“回來了,先下去休息吧。”
小乞丐含笑應了聲,躬身施禮,恭敬地退下了。
書生忍不住跟了上去,出了殿門,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小……殿下。”
少年咬了咬脣,轉過身來,面上笑容未變,明明眼裡含了淚,卻硬是裝出淡然的模樣,哽着嗓子道:“崔……叔叔。”
書生摸了摸他的頭,他不自覺地躲了下,書生愣了愣,苦笑了起來。少年也自知做得不好,傻笑了下,低了頭不吭聲。書生嘆了口氣,拉起他的手細看,卻沒發現什麼。
“崔叔叔,怎麼了?”那少年疑惑地道。
書生沒有說話,一手催動法力,結成一個圓圓的光球,照在他手腕上。不多時,腕上出現了淺淺的紅色,顏色逐漸加深,結成了一條紅線,少年大驚道:“崔叔叔,這……”
書生又嘆了口氣,撤了法術,那紅線漸漸消失。他擡手去摸少年的頭,卻記起方纔他的排斥,手停在半空中,嘴裡卻淡淡地解釋道:“你要成親了。”
“成親?”少年人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書生點頭,拉着他的手往前走,道:“路上與你細說,我先送你回去吧。”
一路上都沒有看到鬼吏,想是被撤下去了。不過,也難保沒有偷偷藏着的。書生說到成親的時候,少年分明感到了一絲靈力的波動。他心裡冷笑了聲,卻絲毫未表現出來,側頭看見書生一無所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他面帶笑容彷彿聽得專注,應答得很認真,其實心裡早有些心不在焉了,只記住了出現得最多的“謝暮遙”三字。
走到一座爬滿了青青藤蔓的住處,書生略有些不自在,道:“多時不來,竟長了這麼多的草,待會兒讓鬼吏來打掃一番。”
少年淺淺一笑道:“無妨。崔叔叔不是說謝家小姐喜歡花麼,這地府終日黑沉沉的,有點綠色也是不錯。”
書生想了想,也是有理,便也罷了。臨走前,他叮囑道:“謝家小姐初來地府,想必多有不便,你既快成她夫君了,便多照拂她吧。我看她性子算是極好的,很有教養,你可別欺負了人家去。”
少年賊賊笑道:“崔叔叔,我有一個問題,問了你可別打我。”
書生愣了,道:“你問吧。”
少年只管笑,“那謝家小姐,不會是你私入凡間偷偷生下的女兒吧。”
書生呆了呆,有些哭笑不得,輕敲了他頭道:“油嘴滑舌。去凡間吃了一遭苦,你還沒改這討打的性子。”
少年抱着頭道:“說好不打的,你又敲我的頭。”
書生笑道:“那是你說的,我可沒答應過。我說過的話記住了,以後當着謝家小姐可不許說這等混帳話。”
少年仍是抱着頭,道:“記住了,我當着她的面絕對不說你是她阿爹。”
書生又要去敲他頭,卻見他死死地護着頭不撒手,有些好笑,便摸了摸他頭道:“你啊,還是這樣,讓人怎麼放心得下,唉。”
少年人慢慢地放下手,低了頭咬脣不語。看着他無限委屈的樣子,書生柔聲道:“不怕,萬事有崔叔叔在,不會再讓他們欺侮了你去。”
少年哽咽地應了聲。
書生又安慰了幾聲,直到閻王派來鬼吏相請才離去了。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少年帶着招牌式的微笑,卻未到達眼底,又想起謝家小姐,眉頭微微一皺。罷了,既然崔叔叔喜歡她,便對她好些吧,不過是一大家小姐而已,想必也沒什麼難哄的。他漫不經心地扯着一株藤蔓的莖,心下已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