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亦辰的城府以及對我的感情,他絕不會將自己曾將南越太子私囚之事說出,更不會告訴別人,是自己最心愛的王妃,悄悄放走了南越太子,並且一去不返。
——如果我真的帶了宇文清逃去,再也不回到他身邊,只怕他要恨死我了吧?可現在,我怎樣才能告訴他,我其實只是在等宇文清脫離危險,便會回到他的身邊。
我有過誓言,今生今世,都只屬於安亦辰一人,永不改變。如違此誓,我將今生孤獨,來世寂寞,永遠只孤零零一個人……
下意識裡,我一直想和宇文清最大幅度地拉開距離,我絕不想日後安亦辰一想起此事便不舒坦,也不想讓自己對安亦辰心懷愧疚。
但李嬸幾乎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到房中來尋我,用她的眼淚攻勢,可憐巴巴地求我去探望宇文清。
我不想讓這個忠僕難過,每次都去看上一眼,問一問宇文清的病情,然後連坐也不坐便起身離去;而宇文清幾乎每次都是處在昏迷之中,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去探過,再不知李嬸的天天拖着我去的意義何在。
到第四日上,宇文清終於清醒過來,能自己開方調理身體了。我聽林翌說了,再也不曾去看過他,只是呆在屋中,開了瑣窗,在宣紙上畫一幅接一幅的梨花打發時間,有整株的,有橫欹一枝的,有精描細繪單朵的,倒也各具風味。
忽有一日想起前人有“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的詩句,只覺老畫這種暗喻別離的梨花十分不祥,頓時興味索然,叫侍女拿那些梨花圖全都收起燒了,轉而向汪湛要了一把七絃琴來奏了打發時間。
說到底,我還是個不甘寂寞的女子,這樣枯守在小小的院落中,真的快憋瘋了。
春日向晚時,我臨窗而坐,對了漸漸濃重沉暗的晚霞鋪錦,細細彈唱一支《虞美人》:
“東風蕩颺輕雲樓,
時送蕭蕭雨。
水邊臺榭燕新歸,
一口香泥、
溼帶落花飛。
海棠糝徑鋪香繡,
依舊成春瘦。
黃昏庭院柳啼鴉,
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注:出自南宋•陳亮•《虞美人•春愁》]
正依約而唱時,不知哪裡鑽出一縷簫聲,悠悠揚揚,帶了一抹清越出塵的韻味,纏繞上我的琴聲,相依相隨如鸞鳥並飛,雙鵬展翼,於碧空萬里,信意翱翔,悠然物外。
曲罷,我只聽自己胸口砰砰,思緒凌亂如驚風亂飈,青萍隨波,浮沉之間,緲無定跡。那簫音幽婉絕俗,淡雅潔淨,分明只有當年那絕俗紅塵飄然出世的醫者白衣方能奏出。只是今日這曲調數度凝澀不前,顯然是主人身體虛弱,後力不繼了。
怔忡片刻,我披了我那件雪狐鬥蓬,步出門外。
一樹梨花如煙籠,細碎花瓣零落,間或一枚,跌到樹下男子的衣襟,立時融作一處,分辨不出。
只因溶溶清月分輝下,那男子的衣衫,亦是一片扎眼的純白。他一身如雪樣的長衫,披了雪色鑲銀鼠毛披風,坐於鋪了獸皮的石礅上,半靠在花紋斑駁的老梨樹幹之上,持了一杆玉簫,默默向我凝望。
月下,他的容顏亦如月光般素淡而飄忽不定,迷離着捉摸不定的憂傷和黯然,一雙眸子,安靜如潭,溫潤如玉,恍如往昔。
白衣!
我幾乎忍不住想叫出聲來,但終究只是咬緊脣,徐徐以最合適的儀態走到他跟前,輕淡而笑:“宇文太子,月下賞花,吹蕭品曲,果然好雅興!”
宇文清柔和望向我的目光頓時一黯,纖長的手指握緊了玉蕭,連指骨都泛了青玉一般的冷和白。
但他面容上清淺的微笑不減,話語舒緩寧和:“棲情,今夜,能不能忘了你是誰,也忘了我……曾經是誰,如今又是誰。我們……只是認識的朋友,分開久了,難得相聚,說會兒話,好麼?”
我並沒有忘記他曾如何待我,那種痛和恨,糾纏着往日的辛酸和幸福,並沒能隨着清心草堂的燒燬而付之一炬。只有我曾傾力相待的一顆心,已隨了那個歷久彌新的陶壎破裂而四分五裂,再也無法回覆從前。
以我倔強要強的個性,不管他說什麼,從此都該怒目而視,不屑一顧纔對。
但他含笑的面容上,隱隱跳躍着的希冀和憂傷,竟然讓我發作不出來。
我瞪住他,眼眶瞪得久了,泛着酸熱,卻不見他退卻,依然是那麼溫文而視,只是眸中的希冀漸退,憂傷漸濃,澀意如潮水緩緩瀰漫整個的烏黑瞳仁。
忽然之間,那強裝的堅韌便如新鮮的堅果般被砰然敲破,柔軟的汁液四下流淌,讓我挺直的脊背也忍不住彎曲,一屈身已坐在他身畔另一隻石礅上,只能勉強耐住,不讓眼中的柔軟溢出。
宇文清站起身,將身下的獸皮墊子遞給我,輕輕說道:“天涼得很,墊着這個吧!”
“不用了。”我並不伸手去接,盯着清光流素的一輪弦月,淡淡地回答:“我衣衫穿得多,這斗篷也厚實暖和,用不着那個。”
宇文清遞過墊子的手一時僵住,略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裡,低下了頭。
幸好此時李嬸迅速又取了個墊子來,呀呀地將我拉起,鋪到石礅上,扶我坐了;又爲宇文清將披風緊了一緊,小心將他扶回石礅上,方纔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