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
我大驚失色,一把推開安亦辰,道:“我累了,要睡會兒,二公子請便吧!”
在安亦辰詫異的眼神裡,我猛地衝進自己的院落,反栓了門,見到小九、小素迎上來,厲聲喝道:“不許來吵我!”
然後返身進了臥室,將門砰地關了。
她們今日經了午間的事,多少也知道了安亦辰待我不同尋常,見我發怒,自是不敢輕易驚擾。
而我也不怕她們驚擾,我只怕白衣生氣。驚惶地四顧,果見白衣立於桌前食盒旁,盯着窗外漸濃的暮色,臉色黯沉。
這便是我那灑脫不羈絕世出塵的白衣麼?他的眸子一向雲淡風輕,何曾這般陰霾密佈含憂蘊愁?
“白衣,白衣!”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從身後擁住他,央告道:“白衣,你別生氣,是我錯了!我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絕對不會再讓他碰我一根指頭!”
白衣折轉過身,反手將我輕輕擁了一擁,然後放開,微微笑了一笑,道:“我沒有生氣。我知道我的棲情聰明,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他越說不生氣,我越是不安心,我撫着他蹙緊的眉心,垂頭喪氣道:“你騙我,我知道你因爲我很不開心。”
白衣摸了摸我的頭,輕笑道:“我沒有不開心,你乖乖的,去把那些藥和新鮮桂圓羹給吃了。”
他幫我將藥和羹湯排在桌上,很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袖手走了出去。
他看來是沒事。可是,那對讓我着迷的宛若明珠的純淨瞳仁,那雲淡風輕視天下如無物的眼神,已在一夕之間涌入了大量的內容,混淆了那種純淨,讓他憂愁,讓我悲哀。
憑他再好的羹湯,我也食之無味了。
無力地將碗筷推到一邊,一側首,看到窗前書案的白紙似給動過,筆尖上還掛着新鮮的溼墨。忙走過去看時,卻見一旁放廢物的竹簍裡有很多揉成團的白紙,忙取了一個來看時,滿紙的字,卻只重複着四個字:“出世,入世”,落筆秀逸清淡,一看便知出之於白衣。
我忙將其他的紙也打開,一連打開十餘張,都是那四個字,“出世,入世”。那字有大有小,卻都是凌亂得不堪,顯見主人書寫時心情極是紛亂蕪雜。
出世,入世。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入世,出世。
我看得眼花繚亂,亦是心煩意亂。
白衣顯然不願入世,他以行醫爲生,自由瀟灑,便是以安氏的權力,若治的不是我和母親,只怕也請不動他來。雖在塵世行走,可他白衣飄飄,宛若潔雲,不惹半絲塵埃。
可他分明懂武功,知權謀,甚至天下局勢,官場算計,他都能瞭若指掌。他若入世爲官作宰,或揭竿而起圖謀天下,都應該不難謀得他想要的一席之地。
但入世,對於他那樣潔淨的人,是何等樣的折磨!而且,他到底要做什麼?利用自己的才識,投奔哪位明主,從此捲入亂世之爭麼?
他是爲我麼?
白衣,白衣,我不要你改變!我要你永遠是那個幽篁之中寂寞吹簫凝雲散靄的絕世少年!
每晚飯後,白衣過來給我問脈,已成定例。於是,我寢食難安地等待着白衣的到來,好和他仔細談談。
但直到月牙飄得老高,依舊不見白衣蹤影。
小素悄悄將晚飯收拾走了,小九端了水來,讓我洗腳睡覺。
我倦聲問道:“白衣呢,他……不來幫我看病了麼?”
小九答道:“白衣公子傍晚離去時說身體不適,今天會早些休息,又說小姐這幾天的脈象穩定,所以今晚就不來問脈了。”
我呆了一呆,心頭痛得竟如給挖了一塊一般。早知道絕對不去招惹那個安亦辰了,還沒報復到安亦辰,先讓白衣焦頭爛額胡思亂想了。
沮喪到極點,正要睡去時,忽摸到牀頭有圓圓的一物,抓起看時,卻是白衣隨身帶的壎,想來是心裡煩亂,走得匆忙,不小心遺下了。當日在黑赫,白衣原教過我吹壎的法門,也另做了個壎留給我,但後來他說走就走,我恨極了,悄悄將那壎收了,再也沒去吹過。此時又見了他的壎,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悲傷,再不知他明日還肯不肯如先前那般溫柔待我。
悄倚窗邊而坐,對月而望,我提起壎來,置於脣邊,低吹一曲《點絳脣》: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
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愛則愛了,卻到迷惘深處。
煙水兩茫茫,斜陽難照歸路。欲前行,日將暮!
白衣,白衣,這樣寂寞的時刻,你可萬不能捨了我!
我在吹壎給你聽,我在告訴你我很害怕很孤單很無助,我在告訴你我很需要你,你聽到了麼?
不知哪裡吹來的風將燭火吹得明明滅滅,燭淚點滴,不到盡頭,怎麼也落不完。
這夜晚的風哦,也好生寒冷,竟將臉頰吹得冰涼一片,好生地澀疼。
“公主……”有很熟悉的溫柔聲音顫抖呼喚。是夕姑姑麼?或者,又是幻覺吧?我那段曾經很青蔥美好的歲月,似乎一直伴着夕姑姑輕柔的羅嗦和呼喚。
[注:本章詩詞出自北宋•秦觀《點絳脣》(醉漾輕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