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階之時,我在侍女們的驚呼之中踩了個空,狠狠摔了一跤,我也不覺疼痛,飛快地爬了起來,甩開侍女們來扶的手,一路直往鳳儀閣飛奔而去,似身後有着甚麼可怕的食人怪物追逐着。
恍惚,聽到蕭採繹房中“咕咚”一聲,似是誰坐立不穩,連人帶椅摔到了地上。
我回屋後,就開始發寒熱,幾乎一躺下,就要做惡夢,總是父親淋漓的血,母親慘痛的眼,和遍宮激烈的喊殺,然後是宇文昭、宇文宏、宇文頡猙獰着臉,步步欺近……
遍體淋漓的虛汗,凌亂混雜的思緒,夢醒不分的驚懼,讓我迅速消瘦萎頓,如經了霜的茄子,終日無力地蔫着。
外祖很着急,接連延了許多名醫來給我治病,慕容夫人、秦夫人也一天幾回地瞧我,溫言撫慰了不知多少好話。蕭氏的親戚,也將各類補品藥品流水價往鳳儀閣送着。
但奇怪的是,蕭採繹一直沒有出現過。
過了七八日,我才覺得身體略輕快些,讓侍女扶了到窗邊曬曬太陽,不經意般問道:“二公子呢?最近怎麼沒見?”
侍女答道:“公主去見二公子的第二天,二公子就去戰場了。公主便是那一日開始病着,二公子一早就走了,恐怕還不知道公主的病呢,不然一定不會走。”
我一驚,問道:“他不是身上有傷麼?爲什麼那麼急去戰場?”
侍女茫然道:“是啊,大家也不明白。他只和老侯爺說,他一定要將宇文氏連根摧毀,斬盡殺絕,有些事,便永不可能發生了。老侯爺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看着他一牽馬就衝出了府,攔都攔不住。”
我慘笑,又滴淚。只有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啊,只有我知道!
蕭採繹是要未雨綢繆,先將宇文氏滅了,斷了宇文氏的權勢富貴和如畫江山,就斷了白衣後路,以免白衣有機會選擇他的另一重身份,讓我痛不欲生,甚至自求死路!
繹哥哥,繹哥哥,我知道,即便我最終選擇的並不是你,你依然待我最好。
白衣,白衣,我知道,你必然也不會負我,是不是?是不是?
又過了好幾日,我的身體終於漸漸恢復,卻更是瘦了一圈,臉越發顯得蒼白尖瘦了。
但我已不想等到完全恢復了,我迫不及待地要見白衣一面。
積蓄了那麼久,我相信已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面對白衣。
我要告訴他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問他可不可以原諒我的輕浮,並接受這樣的一個棲情;
我還要得到他的保證,保證他永遠不會再去理會他的另一重身份。
如果能再見到他溫潤出塵的微笑,我將會很快恢復,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有效得多。
但我如今病得這個樣子,外祖無論如何不許我單獨騎馬外出。
我無奈,只得乘了馬車,帶了兩名侍衛,直奔華陽山。
病了十來日,爬山對於我,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遠遠,我看到了那片溫柔旖旎的竹篁,聽到了熟悉的泉水聲,心中漸漸寧靜。
但我似乎沒有看到清心草堂線條柔和的屋頂。
疑疑惑惑地站到山腰,踩在上次李叔晾曬木柴的位置,我忽然有些立足不穩。
我疑心是不是我病得太久,眼花了。
這時,身畔的侍衛扶住我,奇怪地問我:“公主,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裡似乎剛遭了火災?”
是麼?侍衛也見到這裡給燒光了?不是我眼花?
看來只是不小心走了水了。
我鼓起勇氣,一步一步向前踏着,踏入那片焦黑之中。
全都成了灰燼,連屋前的藥草,也被突如其來的大火薰得黃黑一片。被燒黑燒裂的藥罐水缸、瓷瓶碎碗,撒散得四處都是。當日那充滿青草氣息的屋子,那古樸無華的原木桌椅,還有,那不會說話的李叔李嬸,全消失了。
我迷茫地在那片焦黑中走着,也感覺不出什麼是疼痛,什麼是焦急來,只是小心翼翼地一聲聲輕聲呼喚着:“白衣,白衣,你在麼?你在麼?”
雪白的裙裾,拖曳於草灰之中,迅速染了厚厚一層黑邊,如天空中漸漸濃厚的烏雲,無聲無息向前侵襲。
忽然腳下踢到一物,在草灰中滴溜溜亂轉,看來很有幾分眼熟。我彎腰揀了起來,才發現居然是壎,白衣的壎。當日在晉國公府時,他曾遺落在我牀頭,這次,又遺漏在這廢墟中了。
白衣,你真不小心,便是走水了,也該將你心愛的壎帶走啊!
我微微笑着,用雪白的袖子,用力擦着壎表面的黑灰,看着它漸漸浮出瓷器的釉彩來。
居然一點沒有損壞,而且給燒出了一層很美麗的釉色,明光耀眼。
我瞧了瞧日光,耀得我陣陣的頭暈,連眼睛也迷濛得很。比那日我和白衣在竹林親呢時的日光熾熱多了,曬得人腳都軟了,一腳接一腳,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慢慢走向竹林,踩着那些成堆的死去的竹葉,緩緩走到當日海誓山盟的竹林深處。
白衣,棲情,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誓言赫然在目。他那般高潔的性情,自然不會違誓。
而當日所刻的誓言下,又多了兩個字。
“等我。”
只兩個字,吝嗇得連他自己的落款都不曾寫。
我小心地去撫摩那兩個字,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走了。沒有告訴我去哪裡,就走了。
他叫我等他。我自然要等他。
不管你去做什麼了,我都會等你,等你守諾處理好一切,與我比翼天涯,雙宿雙飛。
在這空了的林中,我還能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