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笑了一笑,擡起頭來,默默凝視天際流雲,用很緩慢很緩慢的速度向前推移,輕輕嘆道:“這個地方真的不錯,連時間都快要停止了一般。其實,是個修心養性的好地方。”
時間快要停止嗎?
我笑了,纔不會呢。這一個月,我將白衣約出來八九次,只覺時間過得飛快,只盼每一天的黑夜,都能來得慢些,再慢些。
但我當然不會反駁他的話。他是白衣,有一雙美好得看透人心的溫潤眼睛。
這時,白衣提起壎來,又吹了一支曲兒。
那旋律,那曲調,卻是極熟悉。
這居然是,那日宇文府中刺殺宇文昭的晚蝶所唱《戲蝶》!
那蘊於曠達散漫之中的憂思綿綿,如山間霧藹,乍被風吹起,霎那蒸騰而出。
依稀,尚記得當日晚蝶所唱歌詞: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
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利名竭,是非絕,又談容易?
宇文氏,安氏,瀏王,起於平民的白氏,賈氏,兵如蟻排,將那亂世鮮血,看作了美味佳餚,甘之如飴,沉溺不醒。
豪傑英雄,中原酣戰正切,誰想過功名虛幻,終逃不過人世間一坯黃土!
而我的夢呢?
我的大燕之夢呢?
曾經如此繁華榮耀的大燕王朝,是否覆滅已是定局?
小小的皇甫君羽,沒有了母親蔭護,在仇敵手下掙扎,怕是求生也是步步維艱吧?
而我呢?我和母親,只能悄然躲於這極北之地,在異域他鄉,度我們這苟延殘喘的日子?說什麼黃花酒,道什麼東籬醉,逃不過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惡夢侵襲,在那漫天血光淋漓中,看到父親那張曾經慈愛的面容,向我們悽然而笑。
大燕,已亡國。
而我這亡國公主,保存了可憐的公主封號,其實已什麼都不是。如果不是欽利和雅情竭力相救,我和母親,現在到底是安氏的階下之囚,還是安氏的刀下之魂?
我似乎恨着很多人,宇文昭,宇文宏,安亦辰,甚至是我從未見過的未婚夫宇文清。可我偏又恨不起。我沒有蓋世的武功,沒有如雲的將領,沒有驚人的智謀,用什麼去恨人家?
就憑那一句“天降鳳瑞,可興邦國”?
還是憑我脖上那塊不會說話的紫鳳寶玉?
我將臉埋入雙手,嚶嚶而哭。
一時遠離了那些災難,這段日子,我已不知不覺或者有意無意間忘了太多的事,只將眼睛看在和平曠闊的原野,以及眼前少年溫潤如玉的明眸之中。
但那些災難,分明還是存在着,偶爾半夜驚起,會如荊棘般刺得滿心是傷。
“棲情。”有雙微涼的手,穿過我的腰肢,從身後輕輕抱住我。那溫存而清新的氣息,霎那將我包圍,竟讓我在痛楚悲傷之中,迅速萌生出歡喜的戰慄,忍不住便放鬆自己,倒在白衣懷中,含淚問:“爲什麼吹那首曲子?聽得人好生爲難,也好生難受。”
抱着我的少年將下巴抵在我的髮際,輕輕道:“棲情,你該有自己的選擇。選擇放棄,或者追求。但在我,更希望看到一個有才有識巾幗不讓鬚眉的少年公主。”
放棄?或者追求?
我不懂他說的話,茫然地睜大眼睛。
白衣的眸光,是從不曾有過的深邃和憂鬱:“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他的這一句,太過簡單直白,卻又太過憂傷沉重。我幾乎是失聲叫道:“你什麼?你……你走?走哪去?”
“到有病人的地方去。”白衣笑得坦然,脣角的紋路清皙明淨:“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纔是對人生一世的不辜負。”
他雖只比我大了兩三歲,可他說的話,卻常讓我迷糊半天回不過味來。我唯一能抓住的重點,就是他想走了,走到我永遠見不着的地方去。那種突如其來的震驚和傷痛讓我連他說的選擇追求什麼的全都拋諸腦後,只是在他懷中轉過身來,一把拖住他的襟袖,叫道:“我不許你走!你不是答應留下來幫我母親看病的麼?”
“夫人的病早就好了!”白衣溫和地拍我的肩,試圖安慰我突發的暴躁情緒。
母親的病,的確早已好了。但白衣從未說過要走,我總以爲,他自此會停留下來守着我們,就如顏遠風一樣,守上一生一世,無怨無悔。
“那黑赫不也是有很多病人麼?”我爲留住他找着藉口,焦急道:“你可以留在黑赫,做黑赫人的好大夫啊!”
白衣垂下眼瞼,那傍晚將至時清淡的陽光,在他面龐上映下通透而柔和的陰影。他那樣悵惘地嘆息:“黑赫……這些日子,我的確也看了不少病人。但我想,那兵荒馬亂的中原,應該更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