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怕安亦辰的追殺,從這一路的精密佈署和實際收效來看,他的計劃,十分成功。
他不需要我自以爲是的保護,他只是要我在他身邊,靜靜地感受我的存在,哪怕對他冷顏相對,惡語相加。
當相互擁有已成爲一種奢望,那麼,能多看對方一眼,能多片刻的相處也是好的。
哪怕隔了厚厚的牆壁,陰霾的霧氣,深沉的黑夜,哪怕不得不掩飾自己最真實最本原的感情,只要此刻,能用心靈深處最敏銳的觸覺,去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就是一種幸福。
雖然這種幸福,可能會以日後無數個夜晚的相思和哀傷爲代價,但只在那片刻,面對明知有毒的罌粟,我們甘之如飴,欲舍不能。
安達木和林翌對視着,猶豫了好久,終於什麼也沒說,掉轉馬頭,徑奔向江濤陣陣傳來的地方。
後來的好多年,我一直在想着,如果那一天,我不是那麼衝動地去了江邊,我的生活,會不會依然回覆到原來的幸福悠閒?安亦辰,會不會容忍住我這次逾矩的舉動?我們的後來,還會不會發展到那麼糟,那麼糟……
江邊,白日青渚,碧雲零落,一行鴻雁在驚濤拍岸中漸行漸遠,沒入天際。
小小野渡,卻泊了六艘船。這些看似尋常的漁船一下子聚了六條在這不引人注意的小小渡口,就顯得詭異了。我甚至感覺得出,那密密船艙中隱隱透出的殺機來。
船已解了繮繩,自由泊在岸邊,似正要準備離去。正中的那條船,則已緩緩向江中劃去,卻有一個淡白色的人影正立於船弦,只向岸邊凝望。
風過袍袖,獵獵拂動,衣帶更是凌亂舞於空中,更顯得如玉立的身形僵死如石。
猛然間,他身體晃了一下,將手搭於額際,眯起眼向延向江邊的大道凝望。
我知道他看到我的馬車了。
車軲轆飛快地轉着,我給顛得五臟六腑俱都糾結住,卻還在催着駕車的達安木:“快一點!”
黑赫國以放牧爲主,勇士們無不是騎馬馴馬的好手,讓達安木這樣的好手駕平常的中原馬匹,已算是委屈他了。
江渚邊,我跳下馬車,衝下了岸,衝上了渡口那靜靜伸向江面的木製挑臺。
宇文清所在的船隻立刻頓了下來,在水中無力地左右擺動,而宇文清靜靜立於船弦,正深深,深深地望着我。
曾經那樣雲淡風輕的少年,幾時成了如顏遠風那樣滿懷寂寞憂傷的男子!
那對漆黑的瞳仁,隱忍着的苦楚和落拓,那般清晰地被陽光折射到我的眼中。
“我……我來送你……”走到挑臺的盡頭,我止住自己踉蹌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壓下喉中哽住的氣團,凝神着那雙陽光下宛若透明的瞳仁,斷續說着,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送的不是宇文清,送的是白衣,那個多少年來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絕世少年,那個永遠向我溫文而笑的秀逸少年,那個憐愛地望着我,由我在他肩頭咬出一枚梅花印記的多情少年……
宇文清的神情有瞬間的木然,淡色的脣邊蠕動了兩下,沒能說出話來,雙肩卻已輕微聳動。
“白衣……白衣……”我嘶啞地低喊着,忍不住無力地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挑臺上,泣不成聲。
所有自以爲是的仇恨與無情,所有用尖牙利齒僞裝起來的堅強,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如江水拍出的透明泡沫,迅速消失在空中。
隨着我喚出白衣的名字,宇文清勉強保持着的恬淡神情,如一層薄瓷的外殼砰然碎去,涌動的深情和悲傷無可掩飾。
他向我伸出手,呻吟着一遍遍呼喚:“情兒,情兒……我的情兒……”
那讓我着迷了多長時間的黑眸哦,已迅速被疊疊而上的水氣蒸滿,迅速凝結,滴落,滑下依舊蒼白的面龐。
船隻,緩緩靠回了岸,在水面劃過翼形的痕跡。
如鳥兒耷拉的垂死的翼,俯在水裡,再飛不起來。
沒等船停穩,宇文清已飛快踏上挑臺,跪坐到我面前,纖長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面龐,爲我拭着淚,澀聲道:“別哭,別哭,情兒……”
可他漆黑的睫上,晶瑩掛着的,又是什麼?那蒼白麪頰倏忽滑動的,又是什麼?
我顫着手撫上他的臉,失聲哭道:“告訴我,你只是白衣,皇甫棲情的白衣。”
宇文清哽咽着順着我的話音顫聲道:“是,我是白衣,永遠只是皇甫棲情的白衣……今生今世是,來生來世也是……”
他忽然一把將我抱住,將我拽坐到他的懷裡,失聲痛哭。
“白衣……”頭頂的白雲似在眼前旋轉,流淌到一起的淚水,燙着彼此的心,又漸漸涼開,熾熱和冰冷的交織,讓我哭得手足無力,只是伏在他的胸前,氣哽聲塞。
纔不過是去年的事,同樣的要求,我曾提過;一模一樣的誓言,他也曾說過,我曾深信不疑。
經了這許多歲月的沖洗,我早已明白那誓言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即便是真心說出,亦只能是虛假的謊言。
即便知道那只是謊言,從他的口中再次說出,一樣能如蘸了蜜的針尖一般,讓我痛,讓我甜,那種大起大落如暴風驟雨般的大悲大喜,如怒濤般衝擊着心胸,讓我承受不住,卻食了罌粟般不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