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準備走吧。”宇文清應着,神色卻如夢遊般恍惚着:“都要走了,昨晚我又和她說那些做什麼,白白讓她不自在……我竟然沒能控制自己,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話……”
他噫嘆着,神色間擔憂、悔恨、不安與自責交織,以致邁腳時身子傾了一傾,差點栽倒。
李婆和那名南越武將慌忙將他扶住,他定了定神,又眷戀地望了一眼我的臥房,嘴脣翕合了幾下,漸漸又泛出自潮的苦笑,緩緩踏步離去。
那口形,並不難辨識。
他在無聲地輕喚:情兒,情兒!
我怔忡地望着他的身形從視線中消失,腳下一軟,已坐倒在椅上。
椅面的涼意,透了單薄的寢衣滲入肌膚,讓我不斷地哆嗦。而在我無助的哆嗦中,我才遲鈍地意識到,他其實也在後悔昨晚最後的告白。
他原來根本不想將那些毫無意義的告白說出口。他那般聰明的人,早該料到,事已至此,那些告白只能讓彼此更加不安。
可他到底沒忍住,以他那等沉着淡定的性格,居然沒能忍住,徑自將那些話說了出來。
是因爲太委屈麼?
如果草堂真不是他燒的……
如果蕭採繹真不是他殺的……
如果越州城外那些追兵只是他的屬下冒名所爲……
那麼,他真的委屈。
我將那遲到近一年的信再度攤開,再次品讀那簡短的幾句話:
“棲情卿卿,有急事暫別月餘,安妥後即回返華陽山,卿卿務必侯我!予行促,待迴轉之日,當向卿卿請罪。若有外言相謗,望勿理會。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髮皓首,矢志不逾!”
除了第一句,幾乎都是在安撫我,堅定我等待他的信心。而細品下來,那安撫之中,含了多少的憂懼?
要我務必等侯他……
知道自己走得急,怕我生氣,先說了日後向我請罪……
擔心流言斐語或家人動搖我的心志,盼我不予理會,只信他一人……
從來不向我花言巧語的少年,在信中向我發誓,只要我一個知心人,願攜白首,矢志不逾……
那種患得患失的憂懼,能夠從字裡行間清晰透出,更見得那個曾經心如流雲毫無掛礙的出塵少年,因了愛我,心中曾受過怎樣的煎熬!
在家族和我之間,他只想選擇我。
可惜他無法做到,無法做到而已!
他等待我來選擇,可我又何嘗有過選擇的機會?
手指顫動時,信箋飄落地面,蒼白無力,如同白衣在華陽山寫信時焦急憂慮強忍痛楚的臉……
我去揀信箋時,腳下一軟,已跪倒在清冷堅硬的磚石地面,再也無力立起,俯伏在地上失聲慟哭。
淚零如雨,滴落紙上,將陳年的舊墨慢慢洇染開來,如一朵朵逐漸綻放開來的黑色牡丹,妖異地侵蝕着人心,讓人如沉在無法自拔的黑暗或惡夢中,無法清醒。
如果,當年的見面,只是一場夢,多好!
或者,如今的見面,只是一場夢,多好!
宇文清,你可知,我心裡好恨!好恨!
可我居然已不知道該恨誰!
寒透春衣涼如水,醒來不是夢!何日夢成空!
心裡一忽兒涼,一忽兒熱,惘然了好久,我才起身換了衣衫,呆呆坐在菱花鏡前,望着鏡中面如梨花的女子,手中緊緊扭着犀角梳,腦中木然的一片空白。
屋外,有輕微而雜沓的腳步聲走過,靜默片刻,有人低低在問:“殿下,是想和那姑娘告辭麼?”
“不用了。”宇文清的聲音,與其說淡漠,不如說蕭索,如同風過秋木,引來一地零落黃葉的無可奈何欲挽不得。
低微的人聲後,院中又恢復了漁村的寧靜。江濤涌動拍岸的聲音,在晨風裡陣陣傳來,連霧氣都被拍得漸漸稀薄。
當明亮的陽光將院內一帶發暗的牆壁鍍上一層金邊時,我披了件薄綿暗花素紋長衫,登上了馬車。
宇文清的人早就走得光了,隨行的人,只剩了林翌和達安木。
達安木駕着車,林翌也不敢單獨伴我坐於車廂,只在車架的位置和達安木並排乘着。
那車廂雖然暗舊,空間卻不小,以往一直有宇文清和李嬸相伴着,倒也不覺空曠,此時我一人坐着,對着幽暗的四壁,連心都荒涼起來。
一時出了漁村,沿了鄉村的崎嶇小路小心走了一段,終於走上了大道。
“公主,我們向北一路行去,可以到達滄西官道,從官道回京,就快多了。”
林翌久久聽不見我說話,大約不太放心,找了話在外回稟着。因逃離瑞都不得不避開官兵耳目,一路俱不敢走官道,繞村竄鎮,多走了不少時日,如今回去已沒有顧忌,自然可以走官道了。
向北行是滄西官道,那麼向南行呢?
“向南行多久,會是滄江?”我遲疑着問。
“頂多半個時辰,應該到了吧?”林翌頓了一頓,又道:“宇文公子此時應該已經上了船了吧?”
“我們……到滄江邊看看吧。”我挺直了脊背,心跳時快時慢,將我的情緒衝擊得亂七八糟,終於還是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這才長長吐了口氣,強調了一遍:“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看看他曾經經過的地方,最好能看到他的船,遠遠感受他的離去。
以我和他的身份,這恐怕會是我最後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這時候,我忽然有些明白宇文清爲什麼會求我送他到滄江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