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如四年前一般澹澹從容的男子,似乎變了很多,僅換身深色衣衫,便有了種出塵孤高的尊貴和傲氣;又似乎根本沒變,脣角微抿時,依然是那個縱我愛我憐我惜我的白衣少年,笑容純淨,如月光般皎潔無瑕。
泛着如黃蓮般清苦的笑紋,忍住鼻中層層涌上的酸澀,我襝衽一福:“越太子好!”
所有的親密過往,在兩人客氣到疏離的問侯聲中,如流雲四散。
風乍起,春寒透衣,森森的涼。
隔年的落葉在牆角翻轉,一片一片,如同枯死的蝶,形狀宛如華陽山上,清心草堂後的那些執拗地躺於竹根處不肯離去的枯葉。
一時無語,只看得到悉悉碎風,拂動蕭索如死的落葉,唱着寂寞如傷的輓歌。
有迅捷的步伐踩着小徑匆匆踏來,竟又是個熟人,自清心草堂焚燬後就再也沒見過的李嬸。
不到一年,她也似憔悴了很多,皺紋深深如刻。
她走到宇文清身畔,將一件灰黑色軟毛大氅披到他身上,啊啊作語,神情十分憂慮。
“我知道了。”宇文清溫和地回答,眸光依舊凝在我面龐,溫默地望着我,脣角泊起的弧度,是向上牽動的笑意,卻清愁若煙。
李嬸有些渾濁的眼睛中幾乎有淚光了,在宇文清臉上轉來轉去,然後轉向我,希冀地望着我,哀慼中帶了絲乞求。
可她求我什麼呢?
宇文清正自在地做他的太子,吹他的簫,有什麼不順心的,與我何干。
我轉過身去,依舊沿了幽徑,走回拼石大道,正落寞前行時,只聽身後一陣輕咳,回頭看時,宇文清已疾行幾步,趕上前來。
他將袖子掩在脣上,似壓抑着咳嗽。應該是走得急了,嗆着了。
我頓下腳步,淡淡望着他,努力抑着胸口激烈而不安的心跳。
他果然走到我跟前站住,黑眸已咳得蒙上了一層水汽。
“秦王妃,可以到西院坐坐麼?”他問得很唐突。
我脣間游出悽黯而嘲諷的笑:“有必要麼?”
宇文清垂着頭,許久才道:“我聽說你孕五月後小產,病了許久纔好,想給你斷斷脈。你還……信得過我麼?”
說最後幾個字時,他的聲音已經喑啞,如隔了堵水牆般不明晰,不確定,卻泛了隱隱的冀望。
“好……”我幾乎不加考慮,立刻就答應了,完全無視茹晚鳳在身後的拉扯示意。
我信他,即便……即便他已不是白衣。
太醫一直讓我吃藥調理,即便在路途之上,每天都有苦澀的湯藥相伴。我早就在疑惑,這些太醫,到底有沒有真實的本領,保不住我的胎,還在我墜胎五個月後,繼續讓我吃藥。
我實在很想……要個孩子,不管是蕭採繹的,還是安亦辰的。
那個意外丟失的孩子,已成爲我心頭一根火辣辣的刺,尤其在見到秦家那個肥白可愛的秦慕雪後。
而白衣……宇文清,再怎麼想把我趕得遠遠的,應該也不致會害我。在如今見到他後,我更確定了他對我並無惡意。
他曾是……我的白衣哦!天地看得見,白雲看得見,山神看得見,我曾與白衣相愛,發誓生死不渝。
縱然他曾傷害我,辜負我,背棄我……
宇文清在我前方走着,頎長的背影一如當初挺直,寬大的鶴氅在風中飄飛,灰黑的色調說不出的扎眼。
最適合於他的,原本是白色,但作爲宇文清,他已不配再穿那勝雪的白衣了吧?
出世的是白衣,入世的是宇文清。
他早已被塵世間的污垢殺戮污染成斑駁狼藉的暗色。
一路沉默,只有李嬸隨在宇文清身後,不時扭頭望向我,發出類似嗚咽的斷續聲線。
宇文清帶來的人並不多,但因爲身份尊貴更逾安亦辰,也許,更因爲東燕、南越之間的關係太過微妙,越太子出乎意料地親來致賀意圖改善兩國關係,使東燕不得不持了謹慎敬重的態度,爲宇文清單獨安排了整間西垮院。
踏入廳堂時,宇文清站於一側,以主人之禮迎我入內。
雖然明白,我跟他之間的疏離和敵對,早是定局。可在他揚臂相請間,我的眼中又不自禁又霧氣蒸騰。
無聲落坐,茹晚鳳已小心立於我身後,警惕地將右手搭於劍柄。
宇文清視若未睹,隔了茶几與我相鄰而坐,將手放於桌上,眸光已消去沉鬱之色,泛着清水般的清潤潔淨。
我不想再看那不斷勾起我回憶的眼眸和麪容,側過臉去,將手腕放到桌上。
宇文清沁涼的手指搭在我脈間,冰得我一哆嗦。
竟如我料想的一般,他身體的溫度,比以前更低,指肚的冰冷,如清晨或晚間從地底滲出的溼冷潮氣,幽幽地砭入肌膚。
但宇文清卻似未覺,因專心致志於斷脈,他的面容變得極沉靜,而眸中更是清澄一片,乾淨如晴空素影,又讓我有種錯覺,感得眼前的根本不是宇文清。他就是白衣,那個醫者父母心的白衣,潔淨如雲,溫潤如玉。
“你……現在還在吃調理的湯藥?”宇文清問,眸中一抹憤怒和隱憂一閃而逝。
問聞望切,本是醫者治病的最基本方法,所以我只能回答:“是,天天在調理,從不間斷。”
宇文清咬了咬發白的嘴脣,又問:“你當真,是懷孕五個月時落的胎?”
“是。”這一次的回答,我更無精打采了。
那是一個噩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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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段時很糾結,自己的感覺,簫聲,竹影,拂衣的青蘿,都在憂傷着,卻沒有眼淚。